来源:《阳光》2018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小脚老婆婆踮颠踮颠跑到办公室报告,说她们院门道房房顶上放出好些风筝,黄黄绿绿的,准是给敌人飞机发信号。紫云听了微微一笑,有这等事,咱看看去。紫云知道她是找碴儿,故作惊人语。小脚老婆婆是居民小组长,过去就曾汇报门道房的邻居可疑,说他平常不与院邻打交道,钻在屋里,鬼鬼祟祟,像特务。紫云暗自失笑,心说,你要能抓特务,那特务得比猪蠢。不过,屋顶放风筝,也有风趣。不妨看看去。她往脖子上系了条纱巾。对着镜子瞟了一眼,这才与小组长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进了南大门院,她一眼就看到了土房顶上的风筝,飘飞自如,无拘无束,比有人放还姿态风流。看得入神,目光也随着那飘带涟漪,落不下来。
主任,我说什么来着,是有问题吧?
小脚老婆婆有几分得意。
风筝是有问题要问,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紫云油然动了诗意。——咱看看这人去。
走到门道房,小组长抢先通报了家门,街道赵主任找你有事。
门开着。
听得出,屋里人不胜其烦。
紫云低头伸进一只脚去,身子却进不去。怪不得小组长说他躲在阴暗角落,这屋子大白天的不见多少亮光,吊着的摆着的又是满满当当的纸扎与风筝,更见物不见人。等稍微适应一下,她才看清屋里高处吊着的风筝随了门风晃悠,窗台炕头摆着的不是石头就是泥牛泥马泥人儿,倒像赶会的摊子,也像躲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这么热闹呀。紫云想起老婆婆贼溜溜的眼光,又有几分好笑。她也不见外,抬着一只脚,冲着那纸扎丛里喊:那人,你怎么进去的?连条走道也不留?
我买房子的房契上写得清楚,金木土石相连,走道共走同行。
我说的是你这家里,怎么不留走道?从炕头到地上,摆满了,怪不得你们组长说屋里进不去人,这,这,真是没个落脚处。
魏鹏呀,赵主任问你话哩。
主任?我早听见是主任了,可我做得都是半空中的活计,不用落脚。
小组长跟随了一句:赵主任亲自来看你房顶上放出的风筝。
那呀,就更不用管地上留道儿了。在外边看吧。
看过了,主任还得问你一些情况。
主任还管我的房顶?我的房子头顶到根足上下相同,都归我使用,房契上写得明白。
你说的那是农民的话,城里没有这一说。你呀,是市民,却长了一颗农民脑袋。虽无端挨了顶撞,紫云却没生气,她觉得这个人好玩。
魏鹏仍不抬头看人,嘟嘟囔囔:莫非进城来,还得换颗脑袋?
起码要剃剃头吧,你看你这一脑袋头发长得像凶犯。
紫云心想,这也管得太宽了。小脚老婆婆也太拿小组长当回事了,说话总踮起脚尖,要高人一头?
你先走吧,我与魏鹏谈。
哟,还要约谈,何事呀,主任。
我见见你这个大画匠,不行啊?
魏鹏没有感到压力。这话若出自别人口,可能火气旺旺,也可能是一种官腔是嘲讽人。而她的话语却糅合着碎碎的痰意,似乎是笑声,一齐憋在嗓子里。躲在纸片片布条条中的魏鹏开始怀疑自己手上这块泥,捏得有误差。
刚才,小脚老婆婆曾拿干部名头吓唬人,不让他上街卖风筝,他就放到房上去。她再嚷,他啪一声将她关在门外,惹着了。竟真去把居委会主任叫来,看样子是来训斥。魏鹏也没好气,头也不抬,继续做自己手头的活。
紫云边走边拨开风筝,说:我看不见你,怎么和你说话?
说话还要看?行。
他三扒两下,叠叠收收,屋里腾出半间空当。
——主任,开说吧。
紫云只看见一团蓬乱的头发,他手握金胶泥,转着团弄,那双手恋泥的样儿她眼熟,孩童时,小子们常从汾河滩里挖些金胶泥回村玩,捏些猪猪狗狗、人人马马。也有捏响钵的,在地上啪啪啦啦摔着赛响。
他手上捏着的是个泥人,她看出来了,头发篷松,不显章理,几道皱纹,深嵌在脸上,嘴巴开到耳岔里,舌头伸出来,还斜歪着。但不知哪里有她的些个影子。这么丑巴巴的,居然像自己?紫云觉得怪了。
她也不知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这人好没来由,我哪里惹着你了,把我捏得这么丑?
他一抬头,眼光犯傻了。他捏的是主任的声音,却不是这张脸。这张脸上没官司,不是小婶,也是大姐,有几分家风。
哪怕不受听的话,也不致太惹人烦。
我跟你说,在城里与乡下不同,不能随便上街做买卖,得办手续吧?这话小组长说时,让他戗走了,可现在不同,这不是命令,口气是商议。
他重抓了块胶泥,又在手上捏弄。
听见了吗?你得看着我说话,我才知道你听到没?
我看着呢,你不信?我与你的看法不同,不信,你也低下身子,重看看自己,丑不丑?
他把刚捏的那团泥转过来,对着门口溜进来的侧光,她扫了一眼,她认得出,这更是她的脸,尤其剪发头,居然连翘起的卷发梢儿都刻出来了。那张脸上光溜了,不再有皱纹。挺厮像。那么几摩挲,手下就出来一个我?
紫云心服了,口还不服。故意问方才捏的那个泥人是谁?
主任。
这个呢?
哦,我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紫云,我叫紫云,哦,以后,不许你瞎捏。
出了门,她恍然又听到远处啪啪的响钵声。摔泥钵的一双手,刚染了红指甲,她也能捏出兔兔、狗狗、牛牛,不过,她用面团捏,她不喜欢胶泥的那种沉色,她想学成巧手,手巧了,好捏一个俏俏气气的小姑娘,也就是她自己。
走出去的紫云又想起一句话,拉开门吩咐:嘿,我告你呀,土房顶上不能放风筝。孩子们上去玩儿,能把你的房皮踩烂,会漏雨。
唔,这还像句人话。魏鹏觉得顺耳,回答了一句:不让上街卖,也不让在房上放,我做下风筝怎么办呀?
到白岸去卖呀。其他地方不认,白岸认。
你又不是村里的,你倒知道不少村里的事。他对着窗口说。
没吃过猪肘,还没见过猪走?你去试试。
白岸,我常去啊。
赵主任,跑到这院里来了?街上傻女子叫三凤的,大声聊家常,说着还唱起来,我到你家你不在,你家有个小妖怪……三凤偶尔去家里与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天,紫云也常接济块饼子或者馍什么的。
紫云笑着指门道房,我家没有妖怪,妖怪在这儿哩。
他?做架火的,不是妖怪。
怪不得,紫云听得一愣,拉了憨三凤就走,一步也不在院里停留,好像这句话真把他说成了妖怪。
憨三凤手里捏着刚出笼的馍,一蹦一跳走了。她从不多要,够一顿吃就满意。紫云这才想起纱巾还围着,她解去,轻松地洗脸,无意间摸到了脖颈的伤疤,那条微微突起的伤痕,竟然撕裂开了,刀光、火影,还有衣衫撕扯声,却是撕心裂肺般疼痛,血溅了一身,流得到处是,昏天黑地。
便是倾倒下天河水,也洗不白身子了。
她直楞一急差点儿跳起来,不行,不能让他把那个泥人儿带回白岸,白岸的人能认出她来,她已经死了,好些年前就死了。
必须要回那尊泥人,第二天大早,她又去南大门院门道房,可是扑了空,门已经上锁,窗户上的雨搭子也放下来,遮得什么也看不进去。
回来了。魏鹏心上用的是个“回”字。白岸村就是家,只有在这儿,他才是画匠,白岸赏识他的手艺。魏鹏把带回的风筝在汾河边东一只西一只地放完。尽了兴,坐下来,继续作务架火。
白岸架火,是上讲究的:白岸的架火太谷的灯,清徐的铁棍爱煞人。名气大架子也大。其他村的红火,什么铁棍、背棍、冰山……正月里都要开进县城助兴,得几吊赏钱。白岸的架火稳排势坐自家村头,沉得住丹田气,恰如白岸当年的财主侯淑德买卖做到北平天津卫,可他始终住乡下,进城时闹出几个笑话,倒是城里人眼小了,不识东家。
白岸的架火,打眼的是魏榆八景,年年一景,还有一出一出的戏配套。最为传神的是戏上人物由哪个角儿扮演,票友们竟然认得出。所以,能上白岸架火是角儿们的骄傲,如同多年后演艺界角儿上春晚一般身价倍涨。白岸放架火的日子口,角儿往往去送场戏。按费翔歌儿的说法叫:火光照亮了我。
有诸般妙处,城里人耐不住好奇心,正月十九,呼朋唤友往白岸去看放架火。街道办的赵主任却稳排势坐,从来不去,旁边交好的人们勾溜她时,她只微微一笑,知道,你们去吧。那神情大度得倒像她们街道承办的红火一般,她心里曾说,你们晓得做架火的画匠就是城里人,就住在我们衙门街?其实,这话从来未说出口。这事,就连南大门院里的人都不清底,只知道他是画匠,却不知道冬天总在哪儿揽活计,春天回来酒醉醺醺的,酒醒了,红着一双小眼钻在自家房里糊扎,晚上能看见窗户纸上映出的人影,两只手上下翻飞。偶尔还能听得窗内纸张轻响。他凡人不打交道。认识的他的便不多。
魏鹏做架火时,从城里带回的那尊泥人儿就摆在窗台上,他还给穿了一身水蓝色旗袍,滚边、大高立领、喇叭口短袖,这是他第一次给泥人儿做旗袍,他的眼睛电光一闪,能看到一些实际并不存在的情形,比如,这个泥人,就只能穿那种旗袍,大喇叭短袖里露出圆滚滚的胳膊,穿别的都不像。
那天,庙上跑腿的老四毛来闲坐,聊着天,一转眼看到这个旗袍女人,嘴里吸溜一口气:哎,这不是侯家三姑娘呀?这人早不在了,你还能捏得出来?瞧这脸,白墩墩、紧绷绷的,又细嫩,不小心吹口气,能吹破。打小就特别白,人们叫她白妮。
金胶泥捏的脸,你怎么看出白墩墩的。
我也觉察奇怪,你这家伙手上有彩有色。
我捏的是我们衙门街的邻居,她不姓侯,姓赵。
姓赵,那是姓了她妈的姓。她当闺女时,你还没来做架火哩,你不认识她也在情理中。
她就叫白妮呀?大名是什么?
咱一个受苦人,哪知道东家闺女的大名,只晓得小名叫白妮,她长大后嫁到河西有名的王家,王家开着钱庄,开着绸缎庄,她是王家三少奶奶。
那不是白妮。我在衙门街只见她独自出来独自进去。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她丈夫,好像——也没有儿女。
嗯,不是白妮。要是她,从来也没见她回过娘家。倒是听说,王家家破人亡,可那也不能不走娘家呀?只是你捏的泥人儿与她太厮像了。
魏鹏回到衙门街时,房顶放了一只风筝,是个大头娃娃,头顶三根头发,一枚红蝴蝶结,立着一双小眼,小鼻子小嘴,圆圆的尖尖的。好童话,好可喜,好待见。
紫云路过,看了一眼,抿嘴笑了。她没惊动组长老婆婆,自己进院敲门道房的门。
进来吧,你。
你知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除了你,没人认识这个三猫。
我不认识三猫。我认识风筝。其实,紫云是从这风筝上认出了自己。白岸村一些眼尖的女人能从泥捏的兔子、马儿、牛儿等动物上认出熟悉的人。
魏鹏又在和泥,刚从汾河滩挖回的金胶泥。他着实地捏了一个响钵,往她眼前一晃,朝方砖地“啪”地摔下去。
泥钵底上震出一个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