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4年第11期
栏目:中篇小说
白岸只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村庄,并不靠近湖泊江河,叫什么岸?传说老古老古这里有晋阳湖,大禹治过水。白岸编村史,书上有神话、有村干部,叫主流。闲人为小人物一类,上不了书,只在老百姓口头流传。曾经择点过那么一批,这次再录的是第二拨。
美国青年霍去病觉得奇怪,问未婚妻欢欢:我的准妈妈怎么眉头多出个红方块?还又弄香又包点心,这是要做什么呢?
欢欢的母亲拴英是白岸的赤脚医生,两天来头疼止不住,她认为这不是实症,要去寻海花给自己往顺当里扒捋一下。——海花最近顶着神呢。
我妈去看——欢欢没有故作神秘,可是要给这个洋同学讲清顶神,需要背景,略加思索后她用英语说出个名词,仙女,我妈去看仙女。
这词儿太典型(点心)了,可以当饭吃。后来经她翻译给娘家人后,海花就被本村男人们戏称为仙女。白岸断不了有顶神的女人,海花头上顶了洋名号,就与别的神仙区分开了。
那我得去,这是现场神话。
路上,霍去病忍不住一肚子好奇:仙女是刚下凡的新仙女?她结婚了吗?
这你就别痴心妄想了,她不但结了婚,孩子都好几岁了。
他是欢欢的洋同学,长腿细脖子大嘴钩鼻子,霍去病是他的中国名字。拴英见他非要去,先给他说了几句海花的来历。
海花嫁到白岸六七年了,男人在外地打工,她领着孩子过,一天,她伸懒腰打呵欠,眼泪直流止不住。无缘无故又腿疼,这时,秋香来做计生工作,秋香那阵还只管计生,她却叫秋香主任,主任腿疼呀?秋香吃了一惊,主任一说,只是枕头上的话,还没当上呢,她的腿也是昨天刚疼,那个鬼虎蛋把她两条腿都扛上肩,到今儿还别着筋呢,这事,她可没给任何人讲过。秋香不能不说这海花跟上什么东西了?我跟上张果老了。海花也承认,她给秋香看好腿,她自己的腿也不疼了。
海花跟上神,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病人哪里有病,她哪里先疼,治好病人的毛病,自己身上就会利索。
霍去病听了,在欢欢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洋话,赤脚医生的头衔虽不穿鞋,毕竟学过医,听到ED两个音,心里生出几分不自在。
欢欢,告诉你那身上长毛的洋对象,少在神怪跟前说不敬的话,别以为大仙听不懂就乱说乱道。
欢欢脸上刷过一道绯红,从背上捶了霍去病一把,用英语警告:你少胡说啊,我妈都听懂你的英语了,何况神仙,你要冲撞了仙女,会影响我妈看病。——往左边看,这就到了。
进了院门,拴英在院子里大声打招呼:海花在家里吧?
谁呀?来吧。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撩起门帘,这在她是最高的礼遇。欢欢看一眼,她好像刚从空墓里钻出来,头发长长短短蓬乱着甩在后边,脸上灰蒙蒙的,奔儿头上盖了一个公章印。黄秋衣脑油成了檀香皂色,高高撩着,奶头上吊着个三四岁的娃娃。
看到拴英身边还有一个卷毛洋后生,她怔了一下,随手把娃娃从奶头上拽下来,孩子不依不饶,嘴巴噘了多高。
哟,稀罕,大医生怎么有空来呀?
医生不治虚症呀。
屋里开着电视,一个黑女人噘着高高的嘴,正说中国话。霍去病对欢欢说,刚一见,我以为是黑人的故事,现在看懂了是黑白电视。
九十年代,城里人家都换了电视,村里也换得差不多了,打麻将时,白板也被称作彩电。这黑白小电视,少见了,欢欢听出他的话外音,不以为然地解释:不奇怪,有人偏喜欢黑白电视,就像你喜欢黑白摄影。
洋去病又冲着屋子中间的组合柜说:噢,贴面板家具,随口换到英语上:结构也太松散了,看来是个简易仙女。
组合柜颜色倒还新,只是铆窍多处松开,贴面塑料板学着娃娃噘嘴的样儿翘着角。
拴英看他们眼光集中在柜子上,猜测着点点头:亲爱的别指指点点,神仙就住这儿。
欢欢又解释那开裂处:神仙高大,住在柜子里受委屈,难免发个小脾气。
能理解,都市人住房小了,也要发脾气。只是城里人没有神力,撑不开住所罢了,对不,亲爱的?
海花不知所云,也没兴趣听他们说洋话,自顾拉开柜扇,里边果然别有天地,红绸子挽着一大两小三个绣球,中间立着牌位,牌位前蹲一只香炉,香炉腿下压着红的绿的几张大票子。
海花先把点心摆上做供献。
洋去病仔细地看一眼那个牌位,牌位是纸的,很正规:吴引弟神位。
吴引弟?噢,何方神圣?这三个字是印刷体,有点儿来历。像从座位椅上揭下来的。
两个年轻人退居二线,逗孩子玩,聊着现场。
洋去病见过一些官方场合排位置法,领导的名字预先贴在座位上,免得忙乱中坐乱位置,犯了官场大忌。所以,他特意加上那一句。谁知瞎猫碰到死老鼠,竟是真的。吴引弟真是尘世领导。
当过县委副书记。拴英灵着呢,从英语对话中听到汉语字眼,马上推想出他们的好奇心,顺便讲出来历,当年她是村里的女羊倌,我们当地过去从来没有女羊倌,她一放羊,放成了先进人物。
噢,原来是一位女牧师!
不是你们那牧师,她是讲用团,讲一讲,升一升,从支部书记一直升到县委副书记,当书记了,天眼却开了,会看病了,在老百姓中越来越受欢迎,带了不少徒弟。
你是不是就是吴引弟的徒弟?
拴英问海花。海花摇头,她瞟一眼两个年轻人,眼睛里还有几分戒备:我哪儿能认上人家吴引弟当师傅。她有六个徒弟,一半是大学生,我师傅是她徒弟的徒弟。
我们师爷神得多,她肉眼看你肚里的病,比得上透视照相机,她平常不抽烟不喝茶,要是上了身,就又抽烟又喝茶。抽上喝上,肚里就有人说话。一次,说,核武器来了,赶紧走。把人们吓了一跳,好像是什么岛,就是虎蛋当兵的那地方。又一次,说,水库决口子了,快走快走,比黄河决口子还厉害,后来,素卿那些人不就逃难来了,他们选个带岸字的村子,就是为躲洪水……
拴英掏出一张红票子,压在香炉底,然后烧上炷香,联系神仙。
洋去病在欢欢耳边说:这是什么?挂号费?专家门诊?
欢欢朝他摆手,示意别乱说:你说的那是俗人俗事,这些是神事,在庙里叫上布施,在家里,叫供养。神仙不把钱叫钱,也不会把费叫费。
海花一边与拴英说话,偷眼注意年轻人,眼光先还怯生生的,后来,眼里渐生邪火,眼珠颤颤,发飘发虚,像微风中的露水珠,欢欢不得地往霍去病身边靠了靠,装成怕的样子,更多的却是撒娇。
海花紧紧闭着嘴,从柜子里拿出一张黄表,往烛头上一对,点着,捏着火焰在拴英脑袋四周转来转去,施展法力。
火焰头恶作剧似的忽高忽低。仙女的嘴火烧火燎地噘着,已经脱离常态,时而喷出粗气,气的势头不像仙女式的细微,而像醉汉的口风,短,促,圆、粗、硬,不容人躲闪。
黄表是纸中最单薄最轻微的,着了后,火大,熄灭后,黑灰乱飞代替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话语。
中文英语都可以代表。
屋里曾经有过许多神话,洋去病看到横梁上遗落着一片纸灰,基本是黄表原大,竟然没有破碎。这一带住户屋里都打仰撑,类似洋房的天花板,只不过是用麻纸糊出白粉刷过,遮掩房梁以上的结构,整齐倒是整齐了许多,只是缺少了那些角落旮旯儿,神秘人物来了没安身立命处了。这间房内梁梁檩檩构成的明暗立体,才与仙女的身份搭配得上。
他指指那片圪圪撩撩的纸灰夸赞,欢欢却觉得屋里穷兮兮的,聚不拢气。她问海花:你家大梁上怎么还飞着一片纸灰?这也有说法吧?
海花认真地点头,声音还是仙女式的飘惑:这东西有说道。那回,虎蛋来了,刚打发了他妈,说他夜里闭不了眼,一关灯就害怕,成夜成夜不能睡,我看他身上躲躲闪闪有个狐狸精,可是那家伙十分滑溜,我的符过去,非但没能拿住它,反而躲上走,吃了败仗了,逃到大梁上,在梁头上红火不熄,狐狸精追问我,你是要与我斗法,还是自己认输?我一看,那狐狸精道行比咱深,咱甘拜下风,再不敢治那狐狸精了。
两个年轻人对这类故事兴趣更浓。
该走的程序走过,娃娃又来了,指着点心要吃,不给,又闹着往海花怀里钻。海花极快地瞟了洋去病一眼,推开孩子。
她再不扯闲篇了,拿出条红布,蜡头上燎了一下,燎去毛边,像医生开药,递给拴英:你把这拿回去,千万不能放在肮脏地方,要戴在身上,戴上可就不能取下来,白天黑夜不能取,戴上一百天,作弄你的“不干净”,就能退走,你的头就不疼了。
孩子又不依不饶地闹。拴英笑了:海花,你快奶两口吧,神仙一把抓。
她带了家小离开,海花一把撩起秋衣。
出了门,欢欢说,哟,我们的仙女还赶时新呢,穿得粗跟皮鞋。
拴英撇嘴:这可应了那句话,毛鬼胎,赤脚穿得皮鞋。
他们都看到了海花足上没穿袜子。
霍去病点点头:女赤脚大仙。
回到诊疗所,霍去病还纠缠在今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场合上,问欢欢:你看出来没有,她屋里怎么没男人气息?连张结婚照也没有。
拴英插了一句:男人不在,怎么能有气息,她男人在外地打工呢,一年顶多回来一次。你知道吗,一回,她问我,拴英大姐,你说说什么是性?我说,男人女人炕头上的事,那就是性。
那人们怎么说我的奶头性感?那是小娃娃吃的地方,性什么感?
我说,神仙没告你呀?神仙一把抓就是抓那东西。
两个年轻人各自安顿有住处,可是夜里,那个去病不去自己的屋,死皮赖脸待在欢欢屋里,讨论仙女:你别说,亲爱的,仙女真有点儿性感,只可惜饱满的乳房用脏兮兮的背心盖住,像打了马赛克。
你贼心不死,想看呀?
女人性感就是给男人看的。
你看去呀——
听到欢欢哎呀了一声,院里路过的拴英心跳得哗哗的,紧走不对慢走不是,气喘吁吁的对话里,又有了ED两个字。她眉头皱了一下,人高马大的还是个ED份子?可是欢欢说话的腔调怎么有点儿耍性呢?对了,那是耍笑。
她懂了,以下的话声音再低,她也听得清。
你怎么了,忍,忍,忍忍。不能,中国有讲究不能在娘家做爱。
那马上离开娘家,我不能离开你了。这是仙女告诉我的。
真有你的,你还有理了?
是的,如果咱们分居,说不定你也会成仙女。
一定,立马,成仙了,仙,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