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保护得很好,并被交警用红塑带圈了起来。大约下午两点左右,死哲已经被送到殡仪馆。还有一名伤者,也已送往医院。现场只有那辆红色桑塔纳头朝西南方向倾顷斜着停在那里,下面轧着一辆坤车,像一只巨蛙在吞食一只蚱蜢。肇事司机已被拘留,这里是一个十字路口,滨河路与翠薇路的交叉处。滨河路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四车道马路,翠薇路则是一条由东向西的单行道。保护现场的红塑带系在滨河路护栏的两端。绕着竖在马路中间的两个红白相间的三角架转了一个圈,以不规则的菱形堵住了翠薇路的入口。就是说事故现场正好在翠薇路机动车的入口处,偏南。
我说的现场保护很好是一种直觉。它静静地呈现在午后的阳光下,似乎极力想向我们证明着什么。市交警支队事故科科长,我警校的老同学陈志源示意我们走进现场。我撩起红塑带走了进去,俯身看到了肇事车后半部车身下边的柏油路面上已经有所凝固变黑的血迹。然后,他又好像担心我看不明白似地,示意我再看代车后面的路面,一边指指划划,一边说:“你看这儿,这儿。”他在把我引入他的思路。的确,刹车痕迹很短,而且已与车身下的血迹相连。“如果车速很高,她会被撞出去,汽车很可能撞到路沿造成翻车;如果车速不算太高,车会马上刹住;但从刹车痕迹看,车速不会超过50码,好像还要右拐往西,司机采取刹车措施明显滞后。”他说,并抬头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态度。但我没有态度。
我已经从他的报案中得知,肇事车是新世界娱乐城的。死者叫吴青青,就在事故现场对面装修豪华的联发证券公司上班,是一个外来打工妹。那个伤者,是一名中学教师。
走出现场,陈志源让他手下的交警们把肇事汽车开走,撤销现场。然后,他上了车,向我们招招手。我和林杰跟在他的后面,驱车来到了事故科。
车祸现场的卷宗和吴青青的遗物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说:“你们看看吧。”
我打开了卷宗,里面有司机对事故过程的陈述和事故科勘查的现场制图,上面标着一些数字。陈志源说:“现场照片还没有洗出来。根据我们勘查的情况看,与司机的陈述有很大出入。”他从抽屉里取出一部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又锁进去,“这是司机的,我现在还不知道他除了用它报警以外还给谁联系过。他没有带BP机。”
林杰打开了包裹,是一个坤包。他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除了化妆品外,还有身上戴的项链、戒指和耳环、一包香巾纸、几个美国进口的特型避孕套、暂住证和一本通讯录等。我拿过香巾纸看了看,是银河宾馆专用的。通讯录上写着一些人名和电话,均没有工作单位。其中有一个叫M的,屡次出现,手提电话、BP机号码随着产品的更新换代经常改动,而且不只是一个电话,还有内线和市活。
“吴青青的背景很复杂,而且有我们的人。”陈志源提示说。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M的内线电话总机是市公安局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只能说明吴青青死前与社会的联系并不能证明车祸与谋杀有关。五年前的那一次错案改变了我的判断方法。我不敢再轻易地相信直觉,而宁愿逆向思维,作无罪推定。现在的问题是,吴青青与这些人,有没有纠葛,从而推断有没有作案动机。更重要的是,车祸究竟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还是谋杀。
陈志源把食指伸进茶杯里蘸了蘸,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米”字,然后又抹掉。我一下子想起了,是米建国。可米建国现在已经是城北分局的副局长,如果他想干这件事,绝不会让这本通讯录落到我们手里。
“信不信由你。我是凭直觉。”他看我没有表态,又强调说,“事故处理部分,由我们负责。剩下的,我可交给你了啊。反正我向你们刑警队报了案,现场在你们城南分局辖区——老同学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城市的天空变得迷离。陈志源的怀疑把我引向一个阴谋,我说:“走着瞧吧。”
他看了看表:“好了,今天我请客。我们老同学好久不见了。”
我说:“我想你不会眼看到了吃饭的时间把我们撵走。”
陈志源把桌子上的东西放进柜子里,换了便衣,锁好了门,把我们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川味火锅城。一口川味的辣妹子一见有客人进来便迎上前让座,倒茶点火,格外的殷勤。我点菜的时候,发现陈志源神情有点奇怪,他不住地看那些在客人面前走来走去笑脸相迎胸前罩着白围裙的川妹子。总不至于是不敢看我点菜吧?我放下菜单说:“你怎么像个刘姥姥没进过,大观园似的,没见过吗?”他不好意思地点头称是:“点菜,点菜。”点好了菜,小姐拿着菜单到操作间报菜去了,陈志源忽然说:“她们差不多只有十六七岁吧?这么小就离开了父母出来挣钱,真不容易。”
我抬头打量了一下门口迎客的小姐:“好像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吧。”作为父亲,我真无法想象再过几年女儿也这样远离父母去打工的情景。
他叹息了一声:“吴青青也是一个川妹子,才二十岁,人长得挺漂亮。”
两个小姐端着菜一前一后过来了。陈志源很主动地帮她们把莱一盘一盘地端下来,放在桌子上。林杰则接过一盘毛肚直接倒进火锅里。等她们说声谢谢走远了,陈志源说:“我一进来眼睛就不听使唤,怎么就觉得她们都是吴青青,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找了份好一点的工作,却被撞死了——我已经让人通知了她四川的父母来认尸。”
我喝一口啤酒,很用力地咽进肚里。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不由地有点发堵。
“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和她们一样的打工妹,进了一般人很难进去的证券公司,又在公司门口被撞死了……怎么就这么巧?那天,围观的人很多,她从车下一抬出来,就有同事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的分析不无道理。我诚恳地说:“我想进一步听听你的看法。”
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车祸谋杀和交通事故仅从现场上看,是很难作出判断的。但你知道,我与事故打了十五年交道了,就像看,着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在撒谎。我正是凭着这种感觉才向你移交案件的,也可以说是经验。你是我的老同学,换了别人,也许不会相信。”
刚好有小姐过来给我们倒茶,我慌忙接住茶壶说:“我们自己来。”
“一个人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死了啊!”陈志源说。我发现警校同学两年,我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地了解陈志源。况且那时候我对社会了解甚少,上山下乡运动风头已过,高中毕业后在城里混了几年,就赶上了高考。我只知道他家在大别山区,那地方很穷。警校毕业以后,我在城南分局当刑警,他到市支队当交警,从一般民警到大队长,他也当了科长,已经十几年了,可除了同学聚会,我们来往并不多。现在我才发现,也许是经受了太多的贫穷和艰辛,他还有一颗现在这社会已经非常难得的恻隐之心和责任感。我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让他请这顿客。省下这一百多块钱,寄给他远在大别山区的父母,不知能免去老人家多少劳累。想到这里,我便借去洗手间的机会,出来结了账,连啤酒和一包烟三人共吃了一百一十八块钱。
“吃好吃不好就这样了,不好意思。”散场的时候,陈志源一副主人的样子谦和笑着,收起未抽完酌半包烟,一边从口袋掏钱,一边向前台走去。我和林杰已经出门走到了马路旁,他手里拿着钱包跑出来,叫道:“章颂!你太看不起人了!”
我笑笑,擂了他一拳,我们一起往回走。我们的车还放在事故科。
月亮升起来了,与城市的夜色交相辉映。我问到他的父母,他说:“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太好。你们城里人一有家,就想和父母分开。我真想把他们接来啊。特别是冬天,山区太冷,可家里又住不下。——你呢?父母身体可好?”“父母离休了,身体还行。”他说:“一转眼我们已过不惑之年了,才知父母的不易。”
说着,已经来到了事故科。他说:“你们先走吧,我上楼一下,再给吴青青原籍派出所打个电话,看他们通知到她父母没有。”
我说:“司机你先控制住,隔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另外,你看是否有必要以事故科的名义在报纸上刊登一则认领尸体启事?”
他马上明白了,兴奋地说:“这是个好办法,我今晚就安排人去办,争取尽快登出来……其他的,全靠你了。”
我们在黑夜里紧紧地握了握手。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好像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握过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