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2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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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春节刚过,家里便来了三位客人,可以说是稀客。他们是大姑、大姑丈、小姑。虽说是至亲,但父亲过世后,我们再也没有回过老家,非常明确地与老家断绝了关系。所以他们忽然降临,带给我们的更多是惊诧、狐疑,和强烈的陌生、不安。这陌生、不安更多来自这三位客人的严肃、郑重、冷漠。从他们的架势来看,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是为处理大事而来的。家里顿时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大姑拿出一毛钱,让我带弟弟到小店铺买葱头糖吃,还特意叮咛买回来后就在庭院里吃,别进屋去。我知道她是想把我和弟弟支开。
一会儿,我和弟弟坐在台阶上吃葱头糖。葱头糖黏黏甜甜的,还有馥郁的猪油葱花的浓香。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这东西确实是一大诱惑人的美味。屋里不时传来争执声,我感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气息,不禁冷冷哆嗦,六岁的弟弟还是一个混沌小子,没有我女孩子的敏感,他很享受地咀嚼着,眼睛清纯而明亮。那一年,我八岁。
那天大人争执的结果是我和弟弟被三位客人带走。我们乘船过轮渡,又乘汽车回老家,回我们非常陌生的老家。中途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又转了好几回车,反正是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老家时已是晚上,我们胡乱吃了点饭就上床睡觉。
他们带我们回老家的理由是:游玩。非常单纯、响亮、光明的理由。
然而临行时母亲搂着我们痛哭的凄凉、悲伤,是笼罩在我心头的一片阴霾,他们匆忙快速抢夺行李的怪异举动也让我疑虑不安。
我们的老家在海边,是一座古老的村庄,一条狭窄的幽长的碎石板路,就是村里唯一的街,村里的繁华所在,村里的经济大动脉。我们老家就在中街亭一条小巷的深处,一座两层的红砖小洋房。村里的人们对我们好奇又友好,总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给我们自家蒸或煎的糕或粿吃,小孩也会主动找我们玩。我们很快便与街头巷尾的伙伴混熟了,整片角落乃至整条街都成了我们游戏的场所。那里的生活氛围与厦门鼓浪屿截然不同:这里显得单纯、宁静、轻松。老家那村子很小,可能不上五百户人家,因为华侨多,盖的小洋房多,所以叫作洋房村,后来也有人叫番客婶村。乡村富裕又贫瘠,富裕的是财富,贫瘠的是人丁,这里很多家庭间隔一段时间就能接到汇款、包裹,很多家庭不事劳作便可过着比普通人家宽裕的生活;这里的人宽裕的还有时间,多得只好靠瞎聊天来打发时间,很多人以聊天为职业,为生活内容与乐趣。但这里男丁奇缺,特别是成年男子多往港或去菲律宾谋生,留守在村里的男性多为老弱病残的。总体来说,这里宁静、祥和、从容。时间显得特别缓慢,缓慢得每一天都像天长地久似的,人生活在其间就像要沉淀下去。
元宵节过后,我们还是没有被送回去,母亲也没有来接我们。我们想家了,屡屡提出回家的正当要求,但没有人回应与理睬。
开学了,我被送到离家只有五十米路程的一所小学去,当了二年级的插班生,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因为没有幼儿园,弟弟只好呆在家里,继续和周围的同龄人玩耍,由两位姑姑照看着。
我们开始哭闹着要回鼓浪屿的家,我们自己的家,两位姑姑告诉我们,那是不可能的。我毕竟年长两岁,很快就向现实妥协,擦干眼泪后背着书包就去上学,弟弟则经常突发性的哭天抢地般大闹,当他闹到姑姑们受不了时,她们便会威胁他:回去会被她害死。弟弟在颇有威胁性、恐吓性的言语面前,宣告失败,他有点破罐破摔地变土变野了。
一件事情更让我们真正感到回家无望了,那就是大姑开始翻箱倒柜把表哥、表姐们褪下的旧衣服拿出来,和小姑动手拆改,改给我和弟弟穿。那时,大表哥已上初中,两个表姐一个上小学五年,一个上小学三年。小姑结婚多年,但没有生育,小姑丈在香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从此,我和弟弟融入他们,搭成一个临时的大家庭,开始了乡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