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1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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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茂过年回家,没给老婆孩子带回多少钱,却带来了一皮箱塑料片儿和有机玻璃心脏。
他用这箱玩意儿赚了别人几年都赚不到的钱。这王茂怎么有了这么大的本事?
腊月十七王茂从外边回来。他是出去打工的。具体去了哪个城市,怎么打的工,他不说。“远呐那儿。先坐汽车走一天一夜,再坐火车走三天三夜。”他顺手指了一个方向给村里人看,“一共四天四夜脚不沾地。待下了火车那么一瞅,哇,万丈高楼平地起,又红又黄的一个花花世界!”
他还没有走进家门,离老婆孩子还有三五十丈远。他把一口皮箱停顿在脚边上,给一些吸烟的爷儿们发烟。发完烟“啪”地一声亮出一只打火机,让他们把烟头一一靠上去吸。火机的火是绿色的,一吸就吸着了,还“咝咝”地响呢。他发的烟是不是最高级的都弄不清楚,反正是带着一节儿印着花纹的黄屁股,牌子也不是这里的人能见到的。
由于发烟,王茂的身边汇聚了不少的人头人脸和人身体。连不会吸烟的和闻嗅着烟味儿就头疼的也过来了,指望王茂还能从怀里掏摸出来别的什么发发。比如饼干糖果点心之类,让大伙儿都高兴高兴。可是王茂并没有发那些东西,手也没有再往怀里掏摸。他光顾着说话,而且兴致十分的高涨。
“发了吧这是?”
不止一个人这么问王茂。他们都是把目光从他的皮箱身上那儿爬走上来后才这么问的。王茂的皮箱又大又黑又亮,下面那边还装有几个圆球样的轮子。走路时王茂不提拎起来,而是拖扯着它走。轰轰隆隆,像是拖扯着一口不肯乖乖回家的猪。
“这么大的一口箱子,装钱能装进多少?会不会装进半个银行?”
还有人这么问。
这么问就有几分具体的意思了。的确这口皮箱个儿不小,倘若里面真是装满了钞票的话,那个数目可不是村里人可以随便思想的。至于装得装不下半个银行,也不好随便使用嘴巴舌头乱说一通了。
这几个问题王茂都不从正面回答。他笑吟吟着表情,说外边他去的那个大城市的大。在他的口气里,那个大城市不是京城,但却比京城还大。
“比京城还大的是什么?你总不至于去了联合国吧?”
这又是一个问题了。王茂还是笑吟吟着不从正面回答。但他也不急着回家看老婆孩子,而是随口讲一些大城市里的繁华和混乱,杀人放火搞女人拎包儿什么的。
“那种地方,只要兜儿里有钱支撑着,随便你搞几个都成。灯红那个酒绿,没人管你那个。”王茂说,“想有钱,有的人就拼了命找工作干,有的人就去抢人家的。驴胆包天,真刀真枪地来。人家护着不让抢,噗,一把刀子就钻进肚子里去;叭,一颗子弹就从前面进去,又从后面钻出来飞走了,日日地响。”
“哎呀!”有人这么惊叫起来;“俺那个娘哎!”也有人是这么叫。还有人往肚子里咝咝咝咝吸凉气儿,仿佛他的嘴巴就是由歹人刚刚扎出来的一个刀口,或者是由子弹制造出来的一个通道。
“这种事儿,多了。”王茂的脸上原本是戴着一副茶水颜色的眼镜的,这时他把它给取下来攥在手里,“数数你身上有几只虱子,就知道那城里一天会有几回这样出出进进的事儿了。”
村里人当然是生虱子的。虱于生得旺盛,好几百年了也捕捉不尽。可是,谁又能数得清自己身上到底生了多少呢?
数不清,那就是一个多了。
“哎呀那么多。王茂你没碰上吧?看着你像个数一数二的财主了,在那里,能不招惹歹人的眼?”
有人一问,王茂就哧地一声笑了,“碰上过。怎么会没碰上?我又不是个神仙,又不是个省长那么大的官儿,天天屁股后面跟着握刀拎枪的保镖。”
“那你没让歹人白刀子进了红刀子出吧?”这么问的那乡亲话一出口,立刻就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看看我这张熊嘴!要是进出了,你还能笑眯眯站这儿说话?”
王茂倒不以为忤,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没事儿没事儿,这么说说没关系。这么说说,也是您关心我王茂呢!”这一次他只给自己上了一支烟,“啪”地点上慢慢吸,“我虽不是神仙,可我有真神保佑着,邪不上身。就算明晃晃的刀啊枪啊什么的,见了我也得绕着道儿走。”
这就有些吹牛不上税的意思了。有的就不相信。一不相信,表情里就带出来些,斑斑驳驳地涂写在脸皮上。
王茂吸了一口烟,伸脚踢了一下自己一皮箱子,“看见这皮箱了吧?沉甸甸的皮箱,油光锃亮,谁见了眼珠子会不一红,会不放射出如饥似渴的光芒来?可他们硬是动不了它。为什么呢?”他把方才吸进肚皮里的一团烟雾从鼻孔里释放出来,“神灵的真身妥妥佑着呐!”
人们都把眼睛唰唰着集中到皮箱上,去找寻神灵的真身。皮箱的外表光光滑滑的,除了一个探头探脑的把手,别无长物。非要说有的话,也只是一枚香烟盒大小的塑料片儿,一头拴在把手上,另一头向下垂着一绺红缨子,显得比较有点儿含义。
“说的就是这片片儿。”王茂认真着说,“拿眼看看不妨事的。用手摸摸也没关系。但不能起歹心。一起歹心,那看不见的邪物就贴贴地一屁股跟上你了。”
就有人小心地弯下腰拈起来看。看见塑料片儿两边一边一个毛主席。一个毛主席年轻,戴着八角帽,一个毛主席不太年轻,光着头什么也没戴。两个毛主席的脸都是朝着外边,你看他,他就看你。
真神原来是他老人家呀!
“拿迷信的话说,这叫符。拿不太迷信的话说,这叫避邪。”王茂这时比较得意了。他吐出去一口夹着香烟味儿的气体,把茶水眼镜戴回到原处,“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生一世,正大光明,一身正气,伟大光荣,最见不得邪物。见了,非得灭了不可。俗话说邪不压正,邪物当然最害怕他老人家了。所以,物品上拴这么一个,不管天上地下,国里国外,城里乡下,一样百邪不侵。”
都信这话。
老人家在四十岁往上数的人的心里,不都比红太阳还红,比神灵还神灵?没谁比得了。他们再把这个传统往下传往下统,在这个山旮旯中的村庄里,就是才十岁八岁、五岁七岁的孩子,也都早早知道了老人家的伟大。
都信这塑料片儿能真避邪。
一信,表情就一下子改变了,目光里就热切了。
“还有,知道我为什么没让歹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王茂从自己脖子那儿伸了手往衣服里面掏摸。一会儿他拽扯出来一只系套在脖子上的心脏形状的有机玻璃,把它托在手心里,“看见了吧你们?箱子上的那个是保佑物的,这个是保佑人的。效果虽一样,可贵重不同。不管怎么,人总是比东西重要吧?”
大伙儿都凑过来看这颗有机玻璃心脏。发现里面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是一面一个,一个戴帽子的,一个没戴帽子的。只不过这个心脏比火柴盒还小一些,老人家的像儿也跟着小了几分。
“有一回,我结束了一天紧张而有意义的白领工作,乘坐一辆红色的士去一家大饭厅吃了一顿美味,喝了一杯扎啤。然后乘着酒兴,我独自一人漫步街头,逛逛不夜城的夜景,欣赏一下南国风光。走到一处阴暗的地方,忽然有一把二尺三寸长的驴耳尖刀明晃晃地顶住了我热血沸腾的胸膛,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呔,小北方蛮子赤佬,快快把你身上所有的美元港币人民币等币和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交出来!否则,老子一刀子弄你个透心儿冰凉,从此再也见不到你那些江东父老!”
“啊!”“哎呀!”“俺那个娘呀!”这时有人惊叫起来。好像他们都在现场,都看见了那把二尺三寸长的驴耳尖刀鬼怪一样从黑暗中闪了出来。有的还急忙把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生怕那把刀子扎错了人,从自己那个地方扎将进去,呜呼了自己的小命儿。
王茂不以为然地喷吐出一团薄薄的烟云。他的一双小眼睛在茶水里闪烁了一下,“当时我并没有丝毫的胆战心惊,也没有像狼狈那样逃窜。为什么呢?因为我脖子上正挂套着这只神物。这又叫胸有成竹。”
看众人都聚精会神着,王茂继续说,“我一胸有了成竹,就抬眼去看那持刀的歹人。这歹人是个彪形大汉,铁塔一样,力气大得能一巴掌扇死一头狗熊。他头上套了一只女人穿的黑色真丝长袜,十分恐怖,十分可怕。要是单打独斗,三五七八个我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个。不过,我不必和他打什么打斗什么斗。我把双手一抱胸,对他说,哎你这个无耻的歹徒,你傻瓜生的抢错了人了你。有种你刀子往我胸口上扎,我王茂还一下手我是婊子养的!这王八蛋狗牙一咬驴眼一瞪,说声你找死,噗地一下把刀子恶狠狠地向我扎来……”
“啊!”“哎呀!”“妈妈呀!”“俺那个娘哎!”又是纷纷的惊叫。有些个人像是已经看到王茂的鲜血从身体的某一处狂喷出来,急忙向后退去了几步,害怕那鲜血喷溅到他们的衣服上洗不掉。
“正在这时,忽然从我的身上放射出万道光芒。这万道光芒哪儿也不去,直奔那歹徒的驴眼,只听哧哧哧,全扎进去了。那歹徒狂叫了一声妈呀,二尺六寸长的刀子一扔,双手捂往眼睛,倒在地上驴打滚儿。我照着他的猪屁股猛踹了几脚,说你小子这一回信了吧?一招手叫来两个巡警110,把这小子给铐走了。这小子做梦也想不出来是什么宝物治服了他,使他的狗眼变成了瞎眼。”
如果事先王茂不拽出那枚有机玻璃心脏给众人看过了,他们也一样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是什么宝物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王茂的命。现在他们当然不用做梦也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了,不由都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其中有一个爱算小账的伙计,听王茂开始说那歹徒的驴耳尖刀是二尺三寸,才一会儿工夫又变成了二尺六寸,平白无故地长长了三寸,心里好生奇怪。本待问问那刀子又不是韭菜叶儿,为什么自己会长长了三寸?又一想,王茂他本来也不会天天在怀里揣一把尺子,碰到歹徒即掏摸出来,先量量人家的刀子的长短再让人家打劫杀人。倘若这么问了,岂不显得自己是老土,没见过什么世面?遂不再想这个问题,转而去想,自己如何才能也得到并且拥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宝物,挂悬在脖子上放光?
其实都在这么想。
都想得到并且拥有。
“有这么神吧这个?”
终于有一个乡亲这么问了。这和上面他们的惊叹似乎有几分矛盾之处。可这样的疑问提出来,并非为了否认什么,而是为了进一步得到印证。也就是说,他们想触摸到这宝物之所以神奇的理论根据。
这也是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的。
王茂这时嘴里“嗤”了一声,像是有几分伤心了,像是人们亵渎了他心中最最圣洁最最伟大的东西。不过,他还是比较有耐心的。毕竟都是做了几百年邻居的乡亲不是?
“毛主席他老人家伟大吧?”
这还用说吗?“伟大。”
“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再比得上他老人家伟大了吧?”
这也不用说了,“没有。”
“他老人家去世,不是像别人那么一把火烧了吧?”
这个就更知道了,在京城天安门那儿,他老人家还在纪念堂里妥妥住着呢!
“不是。”
“那他老人家是成神了吧?”
“是成神了。”谁也不否认。
“那么,这个就是神、神那个符了。而且——”王茂停顿了一下,把手里只剩下黄屁股了的烟往地上一弃,“而且,我的这些个神符不是随随便便从哪个地方买回来的。我是带着三炷高香一路去那个韶山冲请的,当然,请一只得花一只的钱。都商品社会经济大潮了嘛。韶山,韶山冲,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你们说说。”
“韶山,那不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嘛。”
“对了。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上小学那会儿,课本上都这么说。白纸,上面几排黑字,还有一个图画,那太阳大得那么大,比天都大了。韶山,那可是神的故乡啊!”
王茂又摸出一支香烟,不过他没有马上点上吸,而是露出腕上的一块手表,以手表的玻璃当做桌面,“嘭嘭嘭嘭”地夯叩。
“神的故乡请来的符,那是什么符?是神符。神灵、神气、神通、神圣、神奇、神秘、神神……噢,不说了,不说了这个。我得回去向老婆报个到点个卯了。这么一说小半天工夫,再不回去,夜来的炕不知上得上上不上?”
他点上烟吮了口,弯腰伸手拖起皮箱走,走出五七步,回头冲恋恋不舍着的众乡亲挥了一下没拖皮箱的那只手,“各位,热烈欢迎到寒舍去玩儿。”
一个乡亲问,“寒舍是什么?”
“寒舍就是我家。这么说是谦虚。”
“那谦虚是什么?”
“谦虚么,这个谦虚就是谦虚。”
王茂转了身继续往自己家里行走。街面是用碎石铺成的,高低不平,皮箱下面的球形轮子滚起来很不方便,“哗哗啦啦”的,皮箱也一高一低地跳动。这么看上去,还真像是一口不肯老老实实走路的黑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