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唯物史观,人的任何行动都有思想基础。雷波同志博士论文研究的是“良心”起源,并有专著研究道德起源,其中明言:“Progressus moralis nullus est in rebus humanis(在人际关系事务中,人类道德的进步为零)。”
以莎乐美事件观之,此言至矣。
沉浸在爱情狂热中的尼采对雷波的道德毫无所知。他热情地按莎乐美的设想计划他们三人的共同出行。当时的欧洲充分宽容贵妇与艺术家之间的风花雪月,却决然不容三个孤男寡女单独出行。他们必须找个贵妇作为道德灯泡。最后,莎乐美妈妈决定御驾亲征。
4月27日出发,原定后走的莎乐美母女改打前站,前往北意大利寻找阳光明媚的所在。5月初,她们找到欧达湖。病愈的尼采和雷波随后赶到。湖畔风景明媚,岸边撒满美丽的小村庄,教堂钟声此起彼伏,而乡村小路上,来自全世界的朝圣者络绎不绝。
这地方让人想起天堂。5月8日,在天堂过了几天的尼采前往巴塞尔拜访好友区赋兰。他在区家整天谈论莎乐美,身心愉悦,容光焕发,连定期发作的高烧和呕吐也销声匿迹。
是什么让尼采如此兴奋?
是5月5日的蒙特萨克罗。
当天约好登山,结果莎妈身染小恙。尼采自告奋勇去陪莎乐美。雷波作为莎乐美最信得过的人,被她请求留在家里看顾老妈。
尼采很不光明正大地赢得了与莎乐美独处的机会。
说来可笑,虽然已经求婚并遭拒,可这还是尼采第一次单独与莎乐美远足。
他们在山上呆了整整一天!这无疑是雷波与莎妈生命中最长的一天。他们一直把太阳看落山,尼采才与莎乐美乘着暮色姗姗归来。这时雷波与莎妈的精神均已到达崩溃的边沿——因为不同的担忧。
这次散步是尼采和莎乐美之间唯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两个以惊世骇俗为乐事的狂人对这天的回忆一反常态地止于形而上。暮年的莎乐美说“我已记不清是否在蒙特萨克罗山吻过尼采”。而尼采的说法是:“蒙特萨克罗,我感谢你让我拥有人生最美妙的梦想。”
形而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去问蒙特萨克罗!
尼采5月8日写信给雷波,通过他邀约在洛桑的狮园“再跟莎乐美小姐谈一次”。
五天之后,见面如期举行。
蒙特萨克罗显然给了尼采——这个宣布人类世界注定是悲剧的哲学家——无穷的勇气和信心。他再次正式向莎乐美求婚。
人类世界注定是悲剧:莎乐美再次拒绝了他。
拒绝尼采后,莎乐美陪尼采去了特里普申。他在那里向莎乐美讲起与瓦格纳夫妇的交往,唏嘘哽咽,泪流满面。
返抵洛桑,不喜照相的尼采提议三人照张合影。谁都知道雷波厌恶照相如同病态。但可能是自己的那些小动作令人心虚,最后他勉强同意。
强人所难的尼采忘乎所以。他在摄影室里摆来摆去,一定要莎乐美和雷波摆出他规定的姿势:照片正中是辆小马车。莎乐美这个顽皮而受宠的姑娘兴高采烈地坐在小车左侧厢板上,手拿一根丁香树枝做的细小鞭子,尼采还坚持要她把鞭子扬起来。尼采神采飞扬地站在前面拉着车杠子。雷波一脸无奈地站在尼采与莎乐美之间,一根麻绳把他和尼采缠在一起,大写意地象征他俩是拉车的马。
这张照片是哲学史上最强有力的物证。号称要拿着鞭子去找女人的尼采,在这张他生平最得意、他自己亲手布置的合影中间,是站在莎乐美鞭下的!
很多文章猜测尼采为什么要照这张相。我觉得很明显:尼采虽然两次被拒,却始终认定莎乐美是他的女人。
不过,他的行事方式确实令人费解:他不仅经常向好朋友解释他与莎乐美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并非恋人,而且尽可能通过雷波联系莎乐美,还经常向莎乐美表扬雷波。三人洛桑分手之后,他写信给莎乐美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雷都是一个更好的朋友,而我望尘莫及:请您别忘了这个区别!”
很多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你把尼采看成文学青年,只消一思,解就来了。文学青年都视创作高于生命,当然更高于美人。尼采像野兽一样敏感到莎乐美毁灭一切的魅力,而且,“那头野兽的头已经撞破了牢笼”(尼采致贾培德信)。理性告诉尼采,莎乐美不利他的写作事业。所以他才会有此言此行。
文学青年是伟大的。但作为情场男人,尼采这样做完全是自杀,甚至可笑。他显然认定女人是被动的,可以作为一件高贵的礼物被他推来让去。
尼采完全不明白,而且我觉得他到死都没明白:莎乐美什么都可以是,就是不被动。
莎乐美将很快让尼采明白那句真理:世界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但归根到底是女人的。
当年8月,莎乐美想去拜罗伊特观看瓦格纳歌剧《巴尔其伐尔》首演。尼采提前一个多月住进伊丽莎白在拜罗伊特附近的陶腾堡(Tautenburg)专门为他租好的房子等待莎乐美。
尼采对莎乐美一见钟情,并不完全因为她是美女。他主要是被莎乐美的智慧击中。6月份他给莎乐美写信说:“总之,说实话,我现在确实正在寻找衣钵传人。我的脑袋里还真有些在我的书中读不到的东西——我一直在为它们寻找最美丽富饶的田野。这就是我的自私之处!”
衣钵传人,智者续门。整部《论语》,孔老二同志只有一次“哭之恸”,就是因为他认定的衣钵传人颜回翘辫子了。
为了说服莎乐美,尼采请伊丽莎白陪她同住陶腾堡。有了这块遮羞布,莎乐美答应前来。尼采的欣喜溢于言表:“我的天空豁然开朗!昨天对我来说就像再世重生!”(7月2日致莎乐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