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6年第11期
栏目:小说
表兄越来越没样儿了!
外祖母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人,啥时候都要记得自己是谁。可表兄忘记了自己是谁!碎舅也说:人心里都得有个宗教。他说的那个“宗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传统观念和道德准则吧。他说,谁一旦没有了这个,那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他就没治了……他是在指表兄哩。表兄这次真的掉到沟里去了,捎来话的人说,表兄这回怕是不行了……
表兄掉沟里绝非一次了:头一次可以说他是无辜的,第二次也情有可原,第三次却是罪有应得!
说起表兄掉沟,我又想起好多事,想起一些人来。
昨夜,我又梦见那个人了,如几十年前一样,她依然勒着红方巾,一个人在暮色里的山岭上行走……
时光倒回到七十年代的话,我就还在那个学校里上初中,还在为一件事而提心吊胆:就是那个星期一的早上,我一直在注意她来了没有。也许有人会问,她为什么要来呢?她来不来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她来与不来,和前一夜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虽然与我没有关系,却和一个人的良心有关!因为,如果她那天真的没来,事情就大了!可那天,她果然没来……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时间还要倒回到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念书不行,而且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或者说世上没有任何让我上心的事情。可有一天,我忽然对一个人上心了,并一直刻在心上。而且这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甚至自始至终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的人。
那是夏天的时候,那时学校的作息时间跟生产队一个样——先出早工,再吃早饭,早饭一般在九点半左右。一天我放学回家去吃早饭,天突然下起大雨,为披一张塑料纸返校我迟到了。因为那时做化肥袋的塑料纸是很金贵的,我要将化肥袋铰开做雨披,母亲不让,在双方的坚持中,我迟到了,在雨地里被老师罚站了三节课。他既不让我进教室,又不让我去上厕所,我因此还遭到一些坏同学的戏弄和挑逗。于是我恼羞成怒,逃学了。
那阵儿学校也和社会上一样,动不动就派学生去家里抓逃学的。在庄上藏匿不住,我就索性逃到山后的外祖母家去了。就是在那里我看见了碎舅班上一个长相出众的女生,并隐约记得她好像叫个李什么子?这些都发生得很隐秘,连常和我在一起的碎舅都不知道。碎舅是我母亲二叔母的二儿子,是表兄的亲叔叔,和我年纪相仿,也在上四年级。
从外祖母家回来,我又乖乖地去学校念书了,但心中还思念着那个令我着迷的女生,甚至开始了一种美好的憧憬,学习成绩也意外地出现了芝麻开花的景象。也许我已经知道,世界上还有更美好的东西在等着我。
之后,我再到外祖母家去的时候,她已经小学毕业,不知去向。也不知她住在哪个庄上?因为山里人家坐落得都比较零散,山山峁峁,沟沟岔岔的。正月里我还特意在外祖母家逗留了几天,依然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加之都是青春的年纪,两小有猜,我也不好意思向碎舅去打听。可不料,在我没处寻找她的时候,她却从山区中学转到我们的川区中学来了,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当时我在初二(3)班,她插在初二(1)班。就像外祖母说的:好东西放在哪里人都看得见!果然她一转来,就成了全校注目的对象,不但我的眼睛发亮,就连有些老师也经常叫她提个水,扫个地,抱个本子什么的。因为和她没在一个班上,我不知道她学习怎么样,都有什么爱好,可不久,她就被吸收到学校文艺宣传队里,我想可能是因为长相和身材的缘故吧!当然,没人知道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
我真正对她有了惦念和愧疚,是后来的事。
那是入冬后的一天,一个起风的黄昏,我独自在庄口遇见了她。那阵儿,尽管还没下一场雪,但天气已然很清冷了。这天,学校文艺宣传队去县上参加一个什么汇演,一大早教导主任就带着他们出发了。那时候乡上没有班车,路上连拖拉机都很少,到县城要走二十多里的路,他们是怎么去的我不知道。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去了,是因为知道她也去了。
那天是星期六,十二点放学后,一个同学约我到他家去玩。我回到庄口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其时天空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冬天的天气,没有后晌,夜影儿老早就下来了,四野暮气沉沉的,看不到很远。这时候,我看见那个女子从我们庄外的官路上经过,行色匆匆的。她背着书包,手里甩着一条红方巾,看样子走得很热。她家在我们山后十多里的地方,和外祖母一个大队,途中一路荒山野岭。我知道她是从县城一路步行上来的,就在想,如果她自县城出发,到我们庄得走二十里,再从我们庄的西南方向上山回家,还得走十五里左右。就是说,她从县城回家得走三十多里路,而现在她才走了一半。可都什么时候了,她能回得去吗?我不由担心起来。
此时,她和我擦肩而过,已经快走过我们庄口了。我回头去瞅她,她也回头来瞅我,而且明显地放慢了脚步。我瞅她不是因为她穿着梅花袄儿,在这万物萧瑟的季节里显得有点万“绿”丛中一点红;我瞅她,除了不自觉地去看她,还有另一层的想法:现在天都快黑了,路又那么远,她一个人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心说:要不,你干脆住下,我母亲肯定认你的,其实你还是她的娘家人呢……或者你先等等,我回去告诉她,说不定她会出来叫住你的……但这些话都是我在心里想的,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我想,她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和期盼,要不为什么走得慢了呢?为什么还一直回头瞅我呢?是不是想叫我喊住她呢?她现在真的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可那阵大伙儿都很封建,男女生根本就不说话。
就这样,我走过去了,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她也走过去了,朝着离我愈来愈远的地方。我眼看着她一个人走上山岭,走进暮色里……
回到家后,我依然是心情焦躁,坐立不安,总觉得把她一个人丢在那样的山路上不放心,不忍心。我甚至几次试图将此事告诉母亲,请她出面去挽留她,把她拦回来,可一到母亲跟前,我就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我就是这样的没有出息,自己煎熬着,悔恨着;把饭端起,又放下;走出门,又折回来;跑到母亲跟前,又泄气地走开;自己跟自己着急,也跟母亲着气。
最后,我终于一个人偷偷地跑上山岭,去寻找她。此时,山梁上一个人也不见,四下里黑魆魆的,连前边盘桓的山路也被山风吹得模糊不清,甚至迷乱变形。我高一脚低一脚,跌撞着向前赶去。我总认为她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可越追越没影儿,越觉得她离我已远,越感到夜色恍惚迷离,前途阴险诡异,自己身单影只。我不敢再往前走了,停了下来,好像路也只剩脚下这一段儿。我有些辨不清自己是从哪边来的,是要到哪边去。其时,天已黑得像个锅底,把什么都扣住了。四下里阴风骤起,土雾大作,枝梢儿呼啸着,不时有雪糁儿打在脸上,刀扎似的。一时,我真的好像找不到路了,眼睛也像看不见了,头发也一下子竖了起来……
后来我不知是怎么回来的,浑身都湿透了,弄了一身的灰土。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这是怎么了?我却不回答,问急了,就用被子蒙了头。
星期一,我早早地就来到学校,或许一夜没睡吧。其实我可以不来这么早的,我就是要看她来了没有,有什么变化没有。我头一遍走到她们教室窗外的时候,教室里黑洞洞的,只有几个人坐在泥火炉旁,我以为她在宿舍里呢;全校上早操的时候,没有她,我想她是不是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呢;中午休息的时候还不见她,我的心就悬了起来,好像她真有什么不测似的!没在一个班里,我不知道同学和老师是怎么说的。
一学期满了,我整个没见到她,也不好向人去打听。当然,一个人突然不念书了,有很多原因,但我总觉得与那夜有关,我甚至坚信她那夜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要不怎么就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呢!
暑假里我甚至去过几次外祖母家,可每当要向碎舅和外祖母打探的时候就没了勇气。后来,就是又一个冬天的时候,我终于从碎舅的嘴里得知她已经嫁人了!这是怎么了?她才什么年纪啊就破罐子破摔了!
那是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从碎舅的嘴里套出来的。
我说碎舅,你们班转到我们学校的那个女生怎么不念了?一学期都没有来。我没敢去看碎舅的脸,而碎舅却反过来看了我一下,说不知道怎么就不念了,年底就结婚呢。碎舅补充道:听说是找了一个开汽车的,家里很有钱。这年头找个开车的可不容易,看来人还是要长得漂亮些!我相信碎舅是没有恶意的,因为他不知道她回去的那个黄昏见到了我,而且我没有去挽留她!当然,我也没有问碎舅知道不知道那夜她到底回去了没有,或者是去了哪里,或者出什么事情没有。我想,碎舅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全庄子的人可能也什么都不知道!这可能会成为她人生最大的秘密。不过,一嫁出去此事就过去了,也就永远成了秘密。
我的心终于沉沉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