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6年第12期
栏目:往事回眸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但他留给我的政治遗产我却享受了几十年。这份政治遗产的名字叫——地主。因为这份遗产在上世纪下半叶至中叶,让我吃尽了生活的苦头。基于这一原因,我在骨子里真的很恨这个给我政治遗产的人。
可是爷爷就是爷爷,这是我没得挑的。
随着年过五十了,不知为什么对原来很淡漠的故乡、对远在那里长眠的人却想念起来,于是就找个借口,去看看那生我但没养我的地方,看看长眠在故乡故土之下的祖上。于是以看望我们郎家仅存的一位年逾九十的老婶儿为名,回了一趟故乡。
初春的辽北还是很冷。有些阳坡儿的雪融化了,没化透的地方就如同大地长了秃疮似的,一块黑一块白。而在阴面的雪仍然白皑皑的,似乎对将要到来的春天无动于衷。
听那个瘪嘴的老婶儿讲,爷爷每年这个时候都只身骑着自己的枣红色大马(西洋种儿的),去到我们家的几百顷田地上,他要构思今年的春种夏锄秋收的蓝图。用现在的话说是决定“一号文件”怎么发布和落实。
初春的风还是很凉,吹起了爷爷的大氅。风翻动着羊羔皮白色的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却格外精神,时而冲着料峭的寒风长啸,时而又打着响鼻,四个蹄子在残雪上刨来刨去。爷爷用马刺在它眼前一晃,这是告诉它不要干扰自己对今年“一号文件”的构思。枣红马跟随爷爷多年,早已达到心有灵犀或者是默契了,立时就没了动静。这时他拿出高倍望远镜,向四处勘察自己的田地(据说这个望远镜还是在爷爷家落过脚的张大帅部队的一个骑兵团长送给他的礼物)。
在望远镜里他看到,远远的有一个黑影在黑白相间的田地上艰难地匍匐移动着。这让他万分不解,于是就策马奔去。
走近一看,是一个老妇人正在初春覆盖着残雪的坚硬大地上刨苞米茬子(玉米收割后,留在土里的根茎和上面留下的短秆茎)。
老妇人身穿破旧的黑棉袄,一条麻绳扎在腰间。凛冽的寒风把她额前的灰白色头发吹得飘来飘去,和她身下黑白相间的残雪相呼应着。那老妇人见到爷爷,忙起身向爷爷道福。
“东家过年可好?”
爷爷定神一看才知道,这是我奶奶住在邻村的一位远房的表姐。自己按辈论还得叫她姨姐,忙抱拳回礼:
“姐姐过年可好?”
“好什么啊!你姐夫腊月二十二蹬腿儿了(辽北话即是死了的意思)。”
“怎么?姐夫殁了?”
“这个老不死的,去年下半年就下不来炕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的管家郎老五不是说,是你让他把全年工钱都给了吗?”
“这个老五,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跟我言语一声。那三个孩子怎么办啊?”
“四个。还有一个怀儿抱的。”
“什么时候又有了一个怀儿抱的了?”
“前年生的。”
爷爷觉得眼圈儿发热,就定了定神儿。
“姐姐,你回去吧。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拉一大车柴禾,保证够你烧到夏天了。”
“东家,不用了,这些年你没少接济我们。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难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姐姐,让你富我办不到,让你这样我还是办不到,你就听我的吧。你看你的身子骨还这样一瘸一拐的,一天到晚你能刨多少苞米茬子?回去吧,一会儿送苞米茬子的车到了,你不在家还得差人找你。”
说罢,爷爷策马而去。老妇人一连串感谢的话,都留在初春空旷而寒冷的风中。
老妇人抹了抹眼角的泪,背着多半袋苞米茬子,一瘸一拐地奔向自己的家。拖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一摇一晃的。
据说,当天爷爷给他这位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姨姐,拉去满满一大车柴禾,外带两麻袋红高粱。但是不是苞米茬子有待考证。
在大姐的带领下,我们去寻找爷爷和爸爸的坟茔,可是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了,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问到一位开三轮儿拉活儿的司机。
“师傅,你知道郎庆吉的坟茔吗?”
“郎庆吉?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个叫郎子祥的坟茔。”
“对,就是郎子祥。子祥是我爷爷的字。”
“什么?你们是郎子祥的后人?”
“是,我们俩是郎庆吉的孙女,这个是他老孙子。”
“是吗?你家老太爷可是满族屯的名人,你要是早说就明白了。但我们都叫他郎子祥,我还以为老太爷就叫郎子祥呢。”
郎子祥的坟茔就在八虎山西南的高岗儿,据说是郎子祥临死前自己选的,因为那八虎山下都是他当年种下的松树林。
松树林早都没了,五八年大炼钢铁就把这林子基本都砍下当柴禾给毁了。当时要用柴禾来烧各家砸碎的锅和犁,为的是完成全民炼钢铁的指标。为了这个还成立了一个林场,叫郎子祥林场。
几经转悠,我们来到了两堆黄土前。
开三轮儿的乡亲说这就是郎子祥和他儿子的坟茔。
我们谢过开三轮儿的司机,并要给他钱。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要。他说:“听说郎子祥在世时,为满族屯的老少爷们儿没少做善事,我太爷的爸爸好像就是你们家的长工。多少年来我们这儿老少爷们儿还都念叨着这老爷子的好呢。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说着开着三轮儿就“突突”跑了。在远处他又忽然停了下来,向我们喊道,“几位老辈儿,后晌儿我来接你们行不行?”
我的双眼湿湿的,哽咽地说:“行!谢谢你了!”
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堆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荒草,还有一棵近一米高的柳树斜歪着长在一个更小的坟茔上。姐姐说这小的坟茔是爸爸的。我们三个人心情都很沉重,望着两堆黄土我想起了两位前人,尽管曾经如何如何,可如今无非就是两个矮小的土馒头。古人将坟茔叫作土馒头真是恰如其分。
我把坟茔上的艾蒿草拔下带回来,给了我们家的所有成员,并把一株艾蒿放在了母亲的遗像前,让我的母亲也闻一闻长在她丈夫坟上的艾蒿的清香。
太阳刚刚偏西,那开三轮儿的人就来接我们了。
我们这才想起了问他姓甚名谁。他姓王,叫王三明。估计是在家排行老三的缘故。他说要论我们这一支是他的爷爷辈儿。
乡情啊,这醇厚的乡情时时在提醒我,脚下这片泥土才是我不能忘记的根。无论它是富贵过,还是蓑败过。
在回来的途中,我们远远地看着八虎山脚下的那个叫作郎子祥林场的两排小房子。我们不忍心也没心情,去到这个以我爷爷名字命名的小房子去,有些时候忘记历史和拾起历史都让人沉重。那小房子据说是已成为了木材加工厂。
在夕阳下,八虎山的山坳那两排矮房显得更加矮小,甚至有些无奈和无助。也就是从此,爷爷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反而越发地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