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中的时候,我们同学间开始流行下围棋。那时候大家都非常崇拜聂卫平。体坛周报期期不落,翻来覆去研究中日韩的围棋赛,像什么韩国的李昌镐,日本的依田纪己,中国的常昊等棋界名人整天挂在嘴边,仿佛自己三叔二大爷一样亲切。羊角受我们的熏染也喜欢上了围棋。我们在课余必定要把棋盘摆到书桌上杀上一番。羊角没有资格上场,只能在旁边观看。在所有围观的同学中他是最安静,也是最执着的,有时候还会自顾自地摇摇头、点点头,或者微笑一下、皱下眉头。虽然他根本没有机会碰那些棋子,但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才是不露声色的高手。有一天晚上老师把我们几个学习退步的学生留下来补课,而老师临时有事出去了,让我们中表现比较塌实的吴海荣带着我们学习。我们哪能听她的啊,老师前脚走,我后脚便把棋盘摆到了桌面上。我回头一踅摸,会下围棋的都放学回家了,棋瘾上来了没有办法憋回去,我一下子想起了羊角。当时他也正盯着我看呢,从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了他的那份想摸棋子的渴望。我便把他招呼了过来。一出招我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而我的水平在同学中就已经是下游的了。我一想起他看别人下棋的样子就觉得可笑,还愣装高手呢。对付他这种水平的对手我只需用三分之一脑子。于是我便一边背老师留下来的课文一边和他对弈。他的慢简直让我受不了,一步棋要考虑十分钟,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明明是毫无悬念的死棋他还是要执拗地走下去,比如“拐羊角”这样的棋,被我夹击着只有一口气,多爬一子就多死一子,爬到最后只能是整条“大龙”被我连根拔掉,可他还是要死心眼儿地一路爬下去。我说没你这么下棋的,你这是耽误我宝贵的时间呢。他连头也不抬,更加专注地盯着棋盘。从那以后我就把他这种死心眼儿的精神叫做“拐羊角”了。羊角、羊角的便传扬开了。他对于外号和大名并不在意,好像你只要是冲着他叫,无论喊什么他都可以答应。
我跟他下过第一盘棋后便再也脱不了干系了。他一有机会就缠着我跟他下棋。我是个心软的人,看到所有人都不拿他当回事,都冷落他,我就觉得他很可怜,心里总是想不就是下几盘棋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就下吧,忍耐一下吧。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渐渐发现,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找我下棋了。我追着别人后屁股要下棋的时候人家就会说,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羊角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这我知道,我虽然跟他下棋,但是从来没有输给过他呀,这表明我不是臭棋篓子啊。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我受了打击,一看到兴冲冲夹着棋盘来找我下棋的羊角就气愤。那次我劈头盖脸给他一顿损。你还好意思找我下棋啊?你下棋的水平还不如你写武侠小说的水平呢,以后我再看见你夹棋盘过来我就自杀,你行行好,让我多活两年吧。他并不知道我是受了别人的冷遇才对他这样的,当时的他就像个傻子一样,竟然还从惊讶得半张的嘴里淌出一线口水。他意识到后马上把嘴合上了,什么也没说,掉头往回走。刚走出两步,手里拎着的那只装棋子的塑料袋突然漏了,棋子哗地倾泻出来,黑黑白白撒了一地。他蹲下身子把棋子一个一个拣起来,装到自己的衣兜里。我看他的样子挺可怜,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重了,赶紧走过去蹲下帮他拣棋子。我感觉他好像哭了,想偷偷看一下他的表情,一搭眼正好跟他的眼睛相对,他居然冲我笑了一下,丝毫没有表现出生气或者沮丧的神情。看到他的没心没肺我心里也平静了许多。我想是我多心了,他从小就受别人的嘲笑和愚弄,我给他的这么一点打击应该算不了什么。但是从那天起很长时间他都没再找我下棋。
我们对于某事物的迷恋只是一时的,比如某位明星、足球或者围棋。羊角对于这种事的坚持远远胜于我们,就像他的拐羊角精神一样执拗。我想这大概跟他从小就不被别人重视有关。别人不理睬就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我们对围棋的兴趣已经淡了,他却在整天抱着棋谱啃。但是不管怎么钻研也没人跟他下棋,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水平到底有没有提高,提高了多少。他成了孤独的斗士。我们经常看到他把棋盘摆在操场的领操台上,黑一手白一手地和自己对弈,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词。高三下学期是我们最紧张的时候,我们为了能够有个好的归宿都拼了命地学习,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全部要扔到垃圾桶里。那真是段灰暗的日子,好像每天都见不到太阳。晚上要复习到半夜,早上比露水起得还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闷头学习,一抬头,太阳又落西了。在一片繁忙而杂乱的考学备战中,羊角越发地显得与众不同。他仍在啃他的棋谱,而且还为此戴上了近视镜。那个镜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又老又旧,我们一度怀疑这东西拿到古董行上没准能值些银子。可惜镜子的一条腿已经没了,被他用花色的粗毛线绑着,另一端从后脑勺绕过去绑在残留的那条腿上,看上去很滑稽。但我们都习惯了他的滑稽,况且我们也没有时间把心思用在欣赏他的滑稽上。他啃他的棋谱,我们啃我们的书本,互不干扰。老师也不再对他抱有一丝的希望,甚至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