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的一声,樟木坳的天就亮了。
阳光从东面山头老鹰嘴上哗哗地倾泻而下,把整个樟木坳亮闪闪地笼罩起来。那些金币一样欢跳的阳光,先是爬上坳子东头的那一片香樟林,把那一张张手掌般大小的树叶子摇得哗哗响,然后轻轻地荡漾着,向坳子中间漫过来,爬过一垄垄绿油油的菜畦子,翻过一道道歪歪斜斜的竹篱笆,向那一户户人家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扇扇的窗格子,屋子里的人们渐渐地就听到阳光那轻微的响动了,一个一个翻身下床,吱呀一声拉开房门,走进一地的光亮里。一就这样,美美地睡了一夜的樟木坳就算是醒过来了。
最先站到那一地的阳光里的,往往都是家住在坳子正中央的草伯。
有阳光的早上,草伯醒得特别早,其实呢,当那阳光还在坳秣头像只野猫子一样悄悄爬着的时候,远远的,草伯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阳光的极细极细的声响了,没等那阳光梆梆梆地敲响他的窗子,他就已经站在那阳光里了。
草伯最喜欢这样阳光遍地的早晨了。
那阳光像一个魔力无边的魔术师,把那些本来同执地躲在坳子每一个角落里的夜色,一点儿一点儿收起来,收拾得干干净净。那阳光还会让那满坳子里飘荡着的香樟树的香味变得更加新鲜和纯粹。草伯呢,就觉得那些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仿佛无数只精致而温暖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抚弄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舒服得感到浑身慵懒。
草伯身后的那两间草屋子呢,也在阳光里变得金黄灿烂了。
草屋子不高,四面泥墙,里面撑一座简简单单的木架子,顶上铺几帘草盖子。做草盖子的是清一色的干稻草,一根一根金黄金黄的,闪亮闪亮的,干净而温暖。
放眼看去,全坳子里就剩下草伯这一处草屋子了,别的人家都住上一层两层的砖瓦房了,甚至有几家还建起了平房,那贴在墙面上的瓷板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亮。
本来呢,坳子里的老少爷们嫌草伯那两间草屋子让他们很没面子,怕外面寨子上的人笑话他们只顾自己,没关心关心一下草伯,嚷着要把草伯这两间草屋子给稀里哗啦拆了,给他另建两间敞亮敞亮的瓦房,可草伯死活也不愿意。
并不是草伯不愿意领大伙儿的情,草伯说,他已经住惯了这草屋子了,要是换了个瓦房,他反而会很不习惯。
老少爷们没法,只得依旧在每年秋上时候,一收割完,就把一捆一捆金黄金黄的稻草往草伯那儿送,在草伯的草屋子旁边堆起来小山似的两三垛子。那时候,草伯笑眯眯地看着那两三垛子稻草,可真是高兴死了,搭上个小木梯,把草屋子上已经盖了整整一年的草盖子给一帘一帘地揭下来,再把新鲜的稻草絮成一帘一帘的草盖子,然后一帘一帘地换上去,秋阳下的草屋子就焕然一新了,又散发着醉人的稻草香味了。特别是静静的夜晚,那新鲜的稻草香味从房顶上丝丝缕缕地飘下来,沁到草伯的心肺里面去,让草伯那安谧的梦境充满了缕缕馨香。
草伯站在阳光里,先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狠狠地呼一口气,再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把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阳光也甜甜地吸到肺里去了,那些阳光似乎就溶进草伯的血液里去了,他感到全身好像就变得明亮起来了,轻盈起来了,他就禁不住唱起那支歌子:大月亮,小月亮,公公起来做木匠,婆婆起来蒸糯饭,糯饭香,敲锣打鼓接新娘……
这是个老得掉牙的歌子了,草伯都不知道他唱了多少遍了,可他还总是时不时地就咿咿呀呀地唱。
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挎着菜篮子,从草伯门前走过,看着木头似的杵在阳光里的草伯,都笑盈盈地说,今天天气好,人家草伯的嗓音儿也清亮了好多哩。
几个懒洋洋的男人,挑着草箩子,慢吞吞走过草伯身边,就跟草伯打招呼,嘿嘿一笑说,草伯,又唱歌子了哩,昨晚上又梦见草娘了吧!
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娃儿,赶着几头老水牛踢踏踢踏地走过草伯门前,小娃儿调皮,先是草伯草伯地叫上几声,然后就奶声奶气地也跟着草伯唱起来:大月亮。小月亮……
草伯当然不姓草,他姓王,叫王金宝,可是,他这大名除了几个寨老知道以外,其他那些个小年轻就很少有人知道了,更别说那些丁点儿大的小娃儿了,甚至还真有人以为草伯就姓草呢,那些人说,姓啥不好呢,偏姓那草,怪不得草伯那命儿就像一根草那般孤苦哩。
在草伯很小的时候,他老爹老妈就生病死掉了,扔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全靠着坳子里的老老少少东家一口粥西家一口汤地把他养活的,他从小就住在那两间稻草盖成的草屋子里。睡在那张吱嘎吱嘎叫的稻草铺成的草铺子上,要出门了,一身又破又旧的单衣单裤,在腰间胡乱扎根稻草绳子,头上歪戴个稻草帽子,身上披件稻草蓑衣,脚上再踏一双稻草鞋子,有时候,他那嘴里还会津津有味地嚼着根金黄金黄的稻草棵子。
再后来呢。有个好心的老人看他实在可怜,就教给了他一套混饭吃的草编手艺,用那绵扎绵扎的稻草。哧啦哧啦地编一些山里人家才用得着的东西,比如脚上穿着的草鞋子,头上戴着的草帽子,打地铺用的草席子,捆柴草用的草绳子,塞酒坛子用的草塞子,凡是可以用稻草编成的东西他几乎都会编。
也怪,平日里这草伯是三天打不出个屁的一个人哩,那手竟然灵巧得不得了,那稻草在他手上刷拉刷拉地翻飞着,一阵子摆弄,一件一件精细而结实的物件就出来了,很受人们的喜欢。
坳子里或是周围村庄,哪家需要编啥东西了,叫一声,他就不声不响地去了,去了就不声不响地编,编好了,人家就给他饭吃,荤的素的不论,随他吃,吃得饱饱的,等他要走了,往往都还会送他一碗两碗白花花的稻米,或者一件两件暖身的旧衣,或是一毛两毛皱巴巴的零票儿,送给他呢,他就要,要了话也不说,就咣地鞠个躬,转身走人。
开始时候草伯人还小,瘦里吧唧一个,人们就叫他草娃子。后来他不知不觉间长到了三十好几了,人们才都觉得再草娃子草娃子地叫,那太不像样子了,于是就都以坳子里那些小娃儿的口气,改叫了草伯,一叫就全都叫开了,叫得好多人都忘了他原来的姓氏和大名了。
草伯正在阳光里轻轻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住在坳子西头的黄大婆吧唧吧唧地甩动着她的大脚板就向这边走过来了。
黄大婆老远就在眼前搭个凉棚,眯着眼睛向这边看,扯着嗓门朝草伯叫,草伯哩,昨天晚上跟你说的那事儿想得怎么样啦?你心下到底是不是愿意哩?
草伯看到黄大婆来了,就住了声,把脸扭向黄大婆,却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黄大婆的那一头白花花的头发在阳光里被染成了金发了。
黄大婆见草伯没应声,又向前走近了两步。偏着个脑袋望着草伯,问,你愿意不哩?倒是说句话儿啊你。
草伯把头低下去,看自己的脚,他的脚尖前边有两只黑乎乎的蚂蚁正在兴致勃勃地拖着一只胖乎乎的大青虫,草伯用脚尖轻轻一碰,那两只蚂蚁一惊,丢下大青虫,掉头落荒而逃。
黄大婆又连问了几遍,草伯横竖就是不说话,倒是不住地伸出一只手搔搔后脑勺。
黄大婆一看到这里,好像一下就明白了草伯的心思了,咯咯咯笑着,说,草伯哟,都五十好几的人啦,还害羞不是?……那,你是答应了?
草伯还是没说话,不过,他那脖子根儿都变得微红微红的了。
黄大婆一看,乐了,说,我就说了嘛,这是好事哩,你草伯怎么会不愿意?
黄大婆转过身,又吧唧吧唧地甩动她那两只大脚板,向来路走过去,踩得一地的阳光跟着跳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