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3年第06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民间有智者,尤其是物质富裕、社会文明程度极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些草根智者,才是人中俊杰、世间精英、社会栋梁。识人而知事,温故而知新。他们的故事,应是我们的营养。
得知他叫“一把手”时,他的前边还有支书。作为大队长,他是“二把手。”
可这“一把手”也好理解,他的另一支手早被炸飞。但这一只手,着实不凡。
见他的第一面,印象并不好。那天早上,特别忙碌,他却坐在办公室不走。当时,我正与公社老文书交接手续,办公室堆满东西,他坚持不离办公桌前的椅子。从言行上判断,他对老文书不恭,进门就问:咋才交?老文书不理,我也不便搭嘴。按说,我是两个月前到任的,从区公所下来时,拿的调令就是“担任文书”,且已从公文、档案处理到统计、民政、财会业务受过全面培训,但不知为什么,领导没有安排移交,整天干着助手的活儿。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区乡档案中最复杂的是“生活救济”。当我们整理到救济款三联单对账业务时,“一把手”一头站起来,一把按住单子说:查一下我们大队的账吧?老文书把几大本单据往他面前一推:自己看!他当下发火:你明明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叫我咋查?老文书不理,继续清点账务档案,我在不停地做着记录。“一把手”伸出手,从衣袋里摸出羊群烟,夹在腋下,给我们一人取了一支:消消气,莫生我气,我是粗人。老文书点了烟,那烟果真成了“和气草”,让他的语气当下如那缕缕青烟一样温柔了:你想查啥?“一把手”笑着说:我的救济粮和救济款,每次都比支书、会计的多,弄的我很不好意思,我想查查,到底多了多少?老文书说声可以,我便拿出他们大队的账本给查,结果是:从去冬到今春,他比支书、会计的要少三分之一。他站起身,嘿嘿一笑:这下心里就好受了,不然老以为多吃多占,心里是个疙瘩。然而,他走不久,老文书猛然拍了下头:瞎了,上他当了!我问为什么,老文书说:支书、会计肯定骗他了,这下让他抓了把柄,肯定要闹矛盾!
我当下吃一惊:如果我刚上任就因为档案泄密而闹出是非,今后该咋工作呢?于是,领会了领导让我春后接手的良苦用心。
静待一周,不见影讯。下周二,公社副书带我下乡,便到了“一把手”家。这是一个穷家,已过中年的他,两口子生了三男三女,七至十七岁,都在上学,没有一个能替他挣工分的,靠他两口子黑明奔忙,家里还是要啥没啥。八个人三张床,他两口子一张,三儿、三女各一张,且都只铺稻草没有褥子。他有心计,用铁管子将火炉热气引到睡房,让儿女们得到了温暖。
副书记和他很熟,刚坐下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要告他们?
不能告,一告群众就乱了!他态度诚恳地说:大队就我和支书两个能服众的干部,他一倒,我这“一把手”就两手空了。再说,我们的会计是全公社业务最精的,他也不能倒。但我很为难,不处理吧,他们连我都敢骗,不知骗了多少群众!处理吧,少了两个能人,大队工作咋弄呢?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让副书记深受感动,回来的路上还对我说:这个人,为人忠厚,顾全大局,是个好干部!
第三天,他就成了大队的一把手,班子调整了:他任支书,支书改任大队长,会计不但没免还作了支委。
两个月后,当我们成了酒友,我问他:你咋这么厚道?他笑道:他们起初还认为我阴险呢!当我在支委会上说明情况,并且强调团结一致向前看时,他们都服了,把我当了亲人、当了保护神。尤其会计,现在由业务干部成了班子成员,劲头很足。当然,我也便于加强领导了。
这事,让我服了这个半残废的文盲。
一进夏天,我们见面更多了,他时常上街,总是手上提着一串鳖。
他有戳鳖的手艺,认识鳖路。每天中午,当社员们放工回家吃饭、午休,他就下河了。只见他眼盯鳖路,手持铁竿,看准了,一竿插下去,使劲一别,那鳖就被挑在了铁竿上。他便折一柳条,从鳖鼻子上一穿,就将其活活地生擒了。从他家到公社,有两公里河道。他每隔三天下趟河,每次均能弄上三五只。
那时,鳖不值钱。因为机关和乡村都缺盐少油,吃这费油、带腥的东西不合算,就没人买卖。
他不卖,只讲换。到了机关就换粮票,到了农户就换粮换酒。那时,一斤全国通用粮票只值两毛钱,我就用一斤粮票换他一只鳖。由此,形成了物价,他向别人兑换时就宣传:公社文书定的,换粮票抵两毛钱,换别的抵五毛钱。供销社主任问:一钱散酒行不?他说:当然行(因为一斤散酒六毛钱)!营业员问:二尺布换不?他说:一定行(因为,二尺普通棉布要抵五六毛钱,三四只鳖能换一套衣服)!粮站主任问:一斤米行不?他说:肯定行(因为一斤米虽然只有一毛多钱,但要收一斤粮票)!这样搞了一个月,我以为他会给我涨价的,便主动问:我让你吃亏了吧?他说:多谢都来不急呢?我问:他们出的高,我这儿出的低,为啥要谢?他嘿嘿一笑:你这儿是政府,他们只是部门。政府就是政策,只要你买,哪怕给的再少,都是支持我!我不明白,便拉他进屋细问,他说:去年夏天,有人眼红他,说河道是公家的,鳖也是公共财产,不许私人捕,不准私人卖。害得他一个夏天没下手,害得娃们没有书钱,没有衣服穿,家里连油盐都没有了。今年,政府带头买,让他有了支持,得了大益,日子好过多了!
这家伙,脑子灵呀!一个大老粗,如此精通“政治经济学”,真是乡间能人呀!
当天,我就找了去年制止他的两位干部亮明态度:满河的野鳖,不捕白不捕,就让他去插吧。二人明白,哈哈大笑:那是吓唬他的!我问:你们不是没收过吗?一位年轻的,说话很直:弄两个回来吃嘛,混个口福。
我也笑了。那时,人们的不少智慧,都用到了吃上。只是,这玩笑开的有点大,有点以权压人的味道。为了让“一把手”与他们合好,我便出粮票换了四只,给他俩一人各两只,并说是“一把手”送的。二人吃了,皆大欢喜。
不久,街上传出“鳖吃鳖”的故事,说是两位干部吃了“一把手”的鳖,就变成了“一把手”的鳖。
有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言,这事就传的更神了。大队会计本为人精,听了这事就更服他了,私下称他为“鳖精”。虽然那时在营养产品市场上还没有“鳖精”面世,但“一把手”这个“鳖精”却在当地闻名。连公社领导都说:这人看起来是个鳖,实际上是个精,是个山沟沟里成精的鳖!
春节,他接公社干部和部门负责人喝酒,我进屋一看,大变样了:娃们穿了新衣服,床上铺了新被子,桌上酒肉齐全,比公社团年的标准还高。
敬他酒时,我既奉承又寓言:这鳖精,一是会走俏,绝对能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