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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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有商道,官有官品,茶有茶趣。”这是五年多前,蒋志锋在职博士的论文答辩完后,在导师周文康的办公室里,导师对着蒋志锋说的。参加论文答辩前,市委书记已经找他谈话,让他到宁阳去做县委书记。几天的准备和答辩,他一直恪守着这个秘密,只字未提。答辩顺利通过后,他才把这项任命说与导师听。导师不置可否,说了那组排比句。他坐在沙发上,聆候下文。导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既像是叮咛,又像是告诫,更像是朋友之间语重心长的嘱托:“没事,喝茶。”
一想到这些的时候,蒋志锋心里便涌过一片温暖。陪副市长黄建军吃完晚饭,他便让司机送自己回到住地,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茶具,准备泡茶。
喝上自己泡的茶固然欣然,其实让他更为惬意的是泡制的过程。在那个有些冗长有些缓慢有些千篇一律的过程之中,他享受到的是一种潜心静气的淡泊和远离尘嚣的安然。
蒋志锋将泡制好的茶倒在壶中,热气腾腾,隽香四溢。他端起茶壶,将壶嘴送到嘴里,滋滋地、美美地小抿一口,香气冲鼻而入,甜味沁人心脾,让他感受到一种做神仙享清福的安逸和自在。
黄副市长是宁阳人,每年回家乡一两次。每次回来,比在其他地方要“放肆”一些。这次回老家调研环保,安排的活动早就完了,但黄副市长有兴趣夜宿,县里求之不得。按理他应该“全陪”到底。但是,他只做了“半陪”,陪吃完饭就回住处了。后续“半陪”——洗脚、K歌、打“双升”,他交给县长朱圣光了。他实在是受不了!只需花半个小时就能解决的一顿晚餐,却足足吃了两个半小时,杯来盏去轮番敬酒,天南地北胡侃海聊,坐在那儿强装欢颜疲于应付,心里头烦得要命,巴望不得快点散席。当一场马拉松式的晚筵结束后,他借口吃药,和黄副市长握手告辞抽身而去。不是他耍伎俩哄领导,实在是他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繁礼缛节。后续还有三项活动,少说也得耗时五六个钟头。足浴捏脚得花一个半时辰。K歌没有两三个小时,领导唱不足瘾。等到转钟回到酒店,再打三局“双升”,不到凌晨两三点钟上不了床。最要命的是,第二天上班头重脚轻昏昏沉沉,人像犯鸦片瘾一样哈欠连天无精打采,哪有心思工作?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这些上面,人累心瘁,毫无意义,真的不如回到住处,泡茶品茶,身心放松,自得其乐。
第一道茶喝完,他又开始泡制第二道。
做了五年的县委书记,应该说对导师“没事,喝茶”的四字箴言已经深有领悟融会贯通。导师深锁校园置身学术,却能洞悉事态读懂世事读透官场,说出这等警世格言,好比冥冥之中上帝赐给他的一道神符,成为他行为处事的座右铭,让他在炙手可热大权独揽的岗位以及虚浮躁动风气不好的官场,能够处变不惊临难不惧站稳脚跟立于不败,一路顺利地走过来。是的,喝茶,让人潜心静气涤烦益思;喝茶,让人愉悦身心打发时光;喝茶,让人淡泊名利剔除邪念。
泡好第二道茶,他把茶水倒进壶里,捏住壶把,正要往口里送,手机里赫然飘出《自由飞翔》的铃声。来电话了,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拿过手机接听,耳窝里传来常务副县长张晓然急促的声音:“蒋书记,不好了,工地上出大事了。”他心口突地一紧,感觉到工地所出之事绝非小事,不然,张晓然不会晚上打电话惊扰他的,忙问:“出啥事了?”张晓然喘不过气似的,急慌慌地说:“何口村近百村民手持铁锹和冲担,闯进金威建筑公司住地,把四个小青年打成重伤,奄奄一息。”他赶紧命令道:“你让人迅速送四位伤者到县人民医院,控制现场,切莫再发生报复性械斗。我叫上公安局黄局长,马上赶到。”
他用红色座机拨通黄局长家的电话,让黄局长火速赶到青口镇何口村部和他会合。
青口镇位于县城的西南面,毗邻大巴山脉,翻过山便是邻省的疆界。青口镇有八个村,人口不到两万,稀稀疏疏散居在将近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里盛产绿茶,尤以“青口毛尖”受人青睐畅销市场。到宁阳任职的头两年,他没有急于而贸然地打出宁阳经济发展的招牌,而是用许许多多的时间深入各地考察调研,走访农户,广泛征求各方建议,最后才形成以打造“青口毛尖”为中心的方圆百里“茶乡”的战略定位。这两三年,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茶乡”建设之中,像抚育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倾注了足够的呵护和关爱。国家对民生投入加大,各类项目纷至沓来目不暇接,钱随项目走,按那种分布,只能像撒胡椒面一样,星星点点地这里投一点,那里投一点。钱投进去了,起不到实际作用,看不出整体效果。分析出这种弊端,为了用好国家的每分钱,他大胆提出整合项目集并投资的想法,把这几年国家投入到宁阳的民生项目和资金全部放在青口镇和双月镇,作为新农村建设的先行区来打造,同时也作为城镇化建设的示范片来培育。光靠国家的项目和投资难以完成两个镇的建设规划,他便把县财政用于民生的资金也倾斜到这一块上,让常务副县长张晓然统一调度统一指挥,运行两年多下来还比较顺利。
怎么突然出现严重的伤人事件呢?蒋志锋有些闹不明白。这里的老百姓,淳厚善良,老实本分。他们怎会集结一块儿冲进工地袭击伤人呢?
小车载着一路疑惑来到青口镇政府院内,黄局长的车已先期到达,另外,几辆警车闪烁着红灯,停在院内。
张晓然迎候他走进会议室,拉开圆桌中间的座椅,侍奉他坐下。
镇委书记简短地汇报了案由:何口村的村部旁,有一烂尾房,屋顶塌陷,残垣断壁,曾经做过厂房。二十年前,镇里响应县委号召,要求村里兴办茶叶加工厂,当时的村支书被逼无奈,便吆喝本姓本族的自家兄弟近二十人,每人出资五千元,办起了何口茶叶加工厂。由于缺乏技术缺乏市场缺乏资金,工厂从投产之日起便亏损,维持了不到两年就破产关闭。这次新农村建设,村里的八十多户整体搬迁,村部也要拆迁搬走,村部所在地按规划要挖一个百亩见方的大蓄水池。金威公司进驻后,和村里签了搬迁合同,但却没有考虑这片破厂房。正当他们要清障拆除时,那些曾投资办厂的人出面阻挠,要求补偿损失。金威公司和村里签拆迁合同时,村里曾要求他们考虑这个方面的赔偿。但是,金威公司认为,地是村里的地,他们又没办证,房子也破得像个遭受战火洗礼的遗址,毫无价值,不需考虑赔偿。当他们准备强行拆除时,二十户里选出了十位老爷老太,分班值守在破厂房里。工程无法进展下去,金威公司便从老家请来了在“道”上混的四个“土油子”,夜晚家家上门威胁恐吓,但无济于事,二十户团结一心像铁板一块。几个“土油子”一计不成,便出恶招。夜半时分,他们集结一块儿,砍这些人家的茶树,向这些人家的猪圈鸡棚里投毒。今天早上,有五头大肥猪和近百只土鸡被毒死。于是,晚上就发生了近百村民冲进工棚打伤小青年的行为。
会议室里一片静默。
“你们说说,该怎么处理?”他打破沉默,问。
“金威公司固然不该雇请‘拐子哥’来闹事。但是,这帮刁民本不该揪住陈年旧账不放而阻挠施工,更不该蓄意报复恶意伤人。为了保证工程顺利进行下去,必须让公安派出所抓获几个为头的刁民,刑拘几天,以儆效尤!”常务副县长张晓然怒气冲冲地说。
他把目光扫视到镇委书记脸上,在和镇委书记的眼光交接之时,镇委书记的眼光避过了。镇委书记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便顺着张晓然的话,同仇敌忾地说:“办厂是二十年前的事,都水过几秋了,还抓着不放。地是村里的集体用地,他们又没出钱买,所以不应该存在赔偿问题。前不久,我们镇里组织专班找他们做工作,根本说不通,净是些歪理邪说。尤其还有几个刁民,硬生生地把我们做工作的专班人员推到门外,说和我们说不到一块儿。之后我们再去,他们家家关门闭户,根本不睬我们。鉴于这种情况,我同意张市长的意见,抓几个为首的刁民——”说到这儿,镇委书记瞅瞅他的脸色,见他脸色铁青眉心紧锁,猜不透他的心思,没再往下说。
呜呼!他的心里涌过一阵悲凉。大会说小会讲:群众利益无小事!他们是真的没有听进去呢?还是有其他隐情?这么明显的侵权行为,他们居然信口胡说,责骂老百姓是刁民。他忍住胸中喷涌的愤懑,控制住霍地站起的冲动,厉声质问:“你们口口声声刁民刁民的,他们何刁之有?”
张晓然、镇委书记在他利箭般眼光的逼视之下,埋下了头。
“二十年前,这些纯善的老百姓响应上级号召,每家出资五千元办厂,亏进去一大坨。几千块钱,对于这些山区的农家小户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这些年,支撑他们夺回亏损的希望就是那片破厂房。而金威公司一口拒绝不予考虑,他们能不闹腾吗?更令人发指的是,金威公司竞然请来‘拐子哥’,威吓、投毒、害民、伤畜,老百姓能不恼恨吗?不说他们打伤那几个小混混,就是打死他们也不为过!”他有些咬牙切齿,有些痛心疾首,像枪弹出膛地说出这番话,好比一股郁结之气从胸中喷出,人感觉舒坦多了。
“这帮小混混为非作歹危害乡邻可恶可恨,老百姓在他们身上出出气解解恨可以理解。但是,再不能出人命了。”黄局长笑道。为了缓和会议室里略显紧张的气氛,黄局长建议道:“参与打人的老百姓有过失,但法不责众,公安派出所不能去抓他们,怕引发大规模群体事件。最好的办法就是镇里的干部和我们派出所民警到村里去开个会,对他们进行一下教育。”
“如果这样处理,项目就难以进行下去了。”镇委书记这才回过神来,嘟囔道,“金威公司已派人回老家报信,他们扬言明天用汽车拖一百多名‘拐子哥’来,踏平河口村!”
“放肆!”他猛拍桌子霍然而起,高声道,“共产党领导下还敢出这等事。让金威公司滚!你黄局长负责,连夜清场!”
张晓然绕到他的身边,附在他的耳旁,低声提醒道:“金威公司是曹市长老家的公司——”
他的心里一腾,人缓缓地坐了下来。联想到两年多前,项目进入招投标程序,一切在公开公平公正的环境下展开,最后中标的是来自省城的红人集团和县里的水利工程公司。但曹市长出面给张晓然打了招呼,张晓然给他汇报后,两人密谋半天,最后采取变通办法,从县水利工程公司的工程量中抠出一块给了金威公司。请神容易送神难,赶走金威公司,意味着得罪曹市长,那个麻烦就有点大了。何况自己处在仕进的关键时刻,冒犯一把手市长,那不是在活活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吗?想到这里,他有些懊悔自己太冲动太冒失太不冷静。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开弓岂有回头箭。当着几位要员的面,收回弹出口腔的话,作为县委书记有何颜面威望何在?再说,青口双月示范片建设项目是县里的“一号工程”,也是自己任职宁阳留给群众的一份礼物,如果让金威公司继续干下去,这份礼物可能就会大打折扣,不像一份拿得出手有模有样的礼物。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赶走金威公司,才能对何口村的老百姓有一个交代,以绝双方继续交恶之后患,工程才得以顺利实施下去。为了一言九鼎的权威,为了给老百姓一个说法,为了自己悉心培育的项目顺利完工,只能牺牲金威公司了。
脑子里经过短兵相接的交锋过后,他痛下决心斩钉截铁地说:“必须赶走金威公司!”
“我是现场总指挥,三家公司中,最不听调度、工程进度掉坎最大、质量最差的就是金威公司。我拿这帮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也没啥办法,巴望不得把他们赶走。”张晓然附和道,转而不无担忧地问:“金威公司仗着后台老板硬,要是赖着不走怎么办?”
“想方设法,也得把他们撵走!”丢下这句话,他走出了会议室。
回到住地,已是转钟,简单地洗了一把便上床休息。
第二天早上,人正在迷糊之间,张晓然的电话打了进来,欣喜地向他报告:已经稳妥地遣送走了金威公司的全部人员。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仿佛又安上了一块疙瘩,他指示道:“在工程量的测算和资金结算方面,给点倾斜。另外,落实好那四个住院小混混的医药费用和误工费用。”张晓然答道:“这个请您放心,我已作好安排。只是曹市长那里,我建议您一定得去说一说。今天是周五,您回家休息,顺带把这件事办了。我可不希望您为了我们宁阳的工作把自己的前程耽误了。”张晓然美其名曰地关心他的政治前途,实则他更加关心的是自己的政治命运。他只有三十多岁,一路绿灯畅通提拔,未曾出现坎坷。如果这次在曹市长这儿受点阻,势必会影响他顺风顺水无可限量的仕途。好汉做事好汉当,有难来临挺身扛!他淡定地安慰道:“你不要太过操心,曹市长那儿,我想我会说通的。”张晓然嘻嘻恭维道:“有您亲自出马,当然不在话下。”
搁下话筒,他拿起手机,从“联系人”中翻出曹市长秘书小军的号码,随手拨了过去,通了,彼此寒暄几句后,他便询问市长下午的行程安排。小军告诉他,市长下午主持召开市长办公会议,五点半钟接待华晨电子的老板,六点半陪省安委会的领导晚餐。他赶紧说:“你见缝插针安排我见一见市长吧,我有要紧事向他汇报。”小军一口应承下来。
下午,他没有安排其他活动,坐在办公室处理了几份公文。四点半钟,他从屉柜里取出盛装紫砂壶的礼品盒,打开盒子,揭开红缎布,一尊“贵妃出浴”壶展现在眼前。这是在云南做房地产生意的一名老同学送的,据说是吕尧臣大师打造的全手工紫砂壶。乍一看,盖是乳,身是臀,嘴巴线条极像贵妃。一只壶值不值钱,有无收藏价值,关键看它是不是手工制作。他虽然不能认定这只壶是吕尧臣大师的手工真品,但他确定这只壶也假不到哪儿去。起码购买时花去了不菲的价格。再则,他对鉴别壶的真假略知一二:从壶上可以看到有泥条的接头痕迹和用手拍打过的印记,手指触摸壶内壁有明显的褶皱。正是看到它的珍贵,所以他只是偶尔取出欣赏欣赏,一直未舍得用。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了,有什么比送这种东西更合适呢?高尚而又风雅,低调而不奢华。
他小心翼翼地还原好包装,轻轻搁进公文包里。
从县城回市里只有四十分钟车程,五点半前,他赶到市政府,小军见到他,有些着急地说:“我正等您来呢。市长办公会提前结束,华晨的老总正在市长办公室里谈事。我已经给市长讲过了。这会儿我要出去给市长处理一件事。你就在我办公室等着,市长接待完,会叫你的。”他连说了几声谢谢,在沙发上坐下。
小军给他倒了一杯水后,匆匆而去。他兀自坐在那里,脑子里思虑着该如何开口跟曹市长说?是先汇报工作说明案由再赔礼道歉?还是开门见山赔礼道歉,其他的话什么都不用说?思来想去几个回合,他决定还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先赔礼道歉再说,市长接受致歉就会问问案由,如果市长不接受道歉,说什么也没用。
海关的钟声敲响了六下,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到隔壁市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好像密谈还在进行之中。他返回小军的办公室,有些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沉沦。六点十分,隔壁办公室的门还是没有动静。六点二十分,市长办公室的大门依然固我,好像焊死一般。小军向市长禀报过了,难道市长忘了?抑或——他不敢往下想,宛如在滑向一片难以见底的深渊。
六点半钟,隔壁办公室发出开门声响,他拎上公文包迎了出来,眼睁睁地看到一位戴眼镜的客商和市长先后出门,在出门的刹那,市长随手带上了门。他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市长从他身边走过,不动声色地说:“今天要陪省里的客人晚餐,没时间见你了。”好大一个闭门羹,让他措手不及。
陪客人晚餐迟一会儿早一会儿有啥关系?这分明是市长用这种托辞回击自己昨晚的行动。看来自己得罪市长了,并且得罪得不轻。不然,市长不会无视一个县委书记的存在,怎么也得抽点空隙接待一下的。
目送市长和客商走进电梯,长长的走道上空空如也。他感觉到自己有如一个被抛到沙漠的弃儿,孤独、绝望、无助。现在官场流行“官员三法则”:“暧昧女人但不暧昧感情,接受礼品但不接受现金,得罪群众但不得罪领导。”开始听到,只是一笑而过,因为他实在不敢苟同这些观点。但今天的事实,让他颇有感悟。
一阵风从走道里飕地穿过,他感到一股透心的凉和蚀骨般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