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跑出门来,见那要饭的在西街第七条胡同头上的一家门前啃冒着热气的煮地瓜。这人可真是怪,给他大米干饭不吃,吃这煮地瓜,倒是狼吞虎咽的模样。越是这样想,佣人的心里越是慌张,急急的脚步将雪花踏得四溅,好像是在河水中跑着似的。
“先生,先生。”佣人在要饭的身前停住,一弓身,朝顺吉茶馆的方向一指说道,“掌柜的请您回去。”别看佣人吁吁地喘,这一串话说得倒也顺溜。
要饭的吃完地瓜,把地瓜皮捏成一个球扔给身前的一只摇着尾巴等了好久的公狗,连看也没看佣人一眼,拔腿往胡同深处去。
佣人跑到要饭的身前,扑通一个响头跪在雪地上,哭腔说道:
“先生,请您开恩,如果不能将您请回顺吉茶馆,掌柜的一定会让我卷着铺盖回家的。先生,您发发慈悲回顺吉茶馆稍坐片刻,让我保住这只饭碗。何况,先生不晓得,掌柜的既然请您,一定是像模像样的酒席。”
要饭的见佣人的眼里闪着哀求与惶恐的泪光,知道佣人所言不会有假,就回转身道:“为了让你保住这份差事,我可以回去一趟,对掌柜的说明道理,但决不入席。”
“谢谢先生开恩,谢谢先生赏脸!”
要饭的和佣人走到顺吉茶馆门前时,冯掌柜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他是和佣人脚前脚后走出门来的。
“失敬了,客家,请多多包涵。”冯掌柜满脸堆着笑说。
“掌柜的有什么事,请讲。”
要饭的不失礼节地抱拳说道。
“没事没事,没有事,请您回来坐坐。”
“没有事,那我告辞了。”
要饭的脚步像他的话一样干脆,等冯掌柜的回过神来,已走出十步以外。
冯掌柜提着大褂跑到要饭的身前,也是脆脆一个响头:“请客家开恩,有话屋里讲。”
佣人也跑过来,和掌柜的并排着跪了:“先生不进屋,我和掌柜的就这样跪下去。”
冯掌柜把额头贴到雪面上,好像对雪地说话似的:“客家,怪我不会说话,不是没有事,既然请您回来,就是有事,请到屋里稍坐再讲。”
“请起吧。”要饭的弓下身,给冯掌柜和佣人闪出路来。
“客家先走。”
“先生先走。”
冯掌柜和佣人一左一右簇拥着要饭的往家里走,好像他们是要饭的两个小伙计似的。
冯掌柜为什么对要饭的这样恭敬呢?这里面自有一番因由在其中。
冯掌柜的这个茶坊,是祖父经营起家的,到了父亲这辈生意如日中天,方圆几十里都熟悉顺吉茶馆这个名字。
尤其是那些嗜茶的高手,有时为了喝一壶顺吉茶馆的香茶,从几十里地外赶来细细品味。顺吉茶馆的名字为什么能这么响呢?这不仅因为它采的茶精致讲究,更在于它烧制茶水的燃料。顺吉茶馆烧茶不用煤,也不用草,用的全是木头。茶为木本,用木来烧,少烟气,无杂味,以木养木极合其理。而烧哪一种茶叶用哪一种木头,在顺吉茶馆也很分明。譬如西湖龙井,烧榆木,毛尖烧柞木,乌龙烧楸木,至于为什么烧柞木、榆木、楸木,这是冯掌柜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经过不知多少次换用不同木头烧制不同茶水检验出的道理。当地的茶叶,顺吉茶馆就连木头也不烧了。因为当地茶没有南方茶那种天然的醇香,就烧熟透的高粱秸上方那截细杆。这截高粱秆没有节结,烧起来没有烟,火不红,那火苗不急不慢,不细看的话,那蓝蓝的火苗正旺着,你还认为没有火呢。仅从燃料这方面讲,顺吉茶馆就叫别的茶坊逊色不少,声明远扬就在情理之中了。
只可惜,冯家人财不能两收。财源似东河的水波滚滚而来,但冯掌柜的祖父和父亲的寿极短,也似东河的流水在村南拐了个弯不见面了一样,二老都是四十五岁就到土里安歇去了。
父亲作古后,作为唯一继承人,冯掌柜在二十岁那年当上掌柜的,成为顺吉茶馆的第三位坊主。第一天,冯掌柜也和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站到门口迎候第一位茶客。然而,这一天对他来说不顺也不吉,从吃过早饭直到半头晌,不见第一位茶客,倒是迎来了三个要饭的。冯掌柜身上的血就像烧开了,沸腾的血液煮得他那颗本已懊恼的心翻跳不止。他认为今日的晦气原来就是这三个要饭的带来的,往前往深处一想,祖父和父亲的早亡,也许是让那些要饭的给踏坏了风水和运气。他祖父和父亲对要饭的都是待之若客,每有要饭的站在门口,自己不吃饭,也让佣人爽快地将馍啦、饼啦送给要饭的,有热的决不给凉的。若有哪一位要饭的穿的衣不遮体,或者赤着脚,二位老掌柜会把自己穿旧的衣裳或者鞋袜让佣人送给要饭的。所以,要饭的到了顺吉茶馆门前,也极守规矩,敲敲门,接过吃的,立刻就走,就是饿极了,也到别处去吃,免得耽误茶客的进出。他们也爱面子,既然掌柜的对他们像客般待着,来过之后,一个月内,他们是不会来第二次的。因此,顺吉茶馆不仅在茶客那里有好的名声,在要饭的那里,也是交口称赞。可是,有什么用呢?二老不是都早早闭上眼去了那世吗?行好不得好,施善不得善报,好人不长寿,祸害万万年,既然世道变了,又何必固定那种伦理道德?对这些要饭的何必敬若客人,世上自有贵贱之分,看他们这副破破烂烂的贱相,定是些无能之辈,我顺吉茶馆就是倾家荡产,也无力收养全天下的乞丐!所以,当三个要饭的走到门口时,冯掌柜摆摆手,没好气地说:“走走走!从今往后,你们别想在这里要去我的一粒谷!”这一天,冯掌柜正好赶走了十个要饭的,冯掌柜扳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一个要饭的给他们三两苞米,那也是整整三斤呢!照这样计算一年要拿出一千斤苞米,如果装进斗里,这些斗也要有半天井吧?第二日,冯掌柜赶走了五个要饭的,第三天,第四天……冯掌柜是二月二开春的时候当上掌柜的,到腊月,他硬是狠着心没让一个要饭的在他门口高兴而去。然而,到辞灶这一天,着实让冯掌柜慌出了一头虚汗,早晨敞开门,五六十个要饭的,席地而坐在门前,而且坐得极有讲究,方方正正把顺吉茶馆围起来,好像一夜间茶馆门前垒起了三道围墙似的。要饭的有的铺下铺盖,有的铺下麻袋片,有的干脆脱下破棉袄躺在上面,好像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住下去,那些没躺着的,有的捉虱子,有的抠脚丫子,有的抱来一堆烂柴点上火取暖,呛人的黑烟呛得冯掌柜两眼生满了涩泪。再看地面上,地瓜皮、烟蒂巴、破碗、烂草绳、鞋底、袜子筒、唾沫、鼻涕……冯掌柜差点呕出来,这哪里像个茶馆的门口,分明是收破烂的摊点啊!冯掌柜头上的热汗消了,浑身却被汗水溻透了。他这才知道惹下了大祸,不得不露出笑脸恭恭敬敬地说:“伙计们,这一年我冯掌柜失礼了,请到屋里吃饭!”“掌柜的,我们不是要你的饭吃,俺们是在这里歇冬的!”一个光着膀子的魁梧大汉朝冯掌柜哼了哼了鼻子,又朝大伙挥挥手说:“兄弟们,热闹热闹吧!”“噢”,“唉”,“啊”,“哇”。顿时,人群乱了套……照这样下去,不用说开茶馆,就是住也住不安稳啊。冯掌柜的这才悟出祖父和父亲对要饭的待若客人的道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毕竟还是少吃了几碗干饭,还嫩了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冯掌柜是彻底草鸡了。不过,冯掌柜是能吃能咽的人,也有一双能看出火色的眼睛,他发现这帮要饭的一切行动都听那位魁梧大汉的,他叫闹就闹,他叫静就静,好像战场上的一位军师。冯掌柜回家揣了六百块钱,来到大汉身旁将钱塞进他的怀里,赔了不是,又说一大堆好话,应下晌午摆六桌酒席。这要饭的头儿也是见好就收,将怀中的钱掏出来摊开,一一分到众兄弟的手中。然后领着兄弟们进了顺吉茶馆开怀畅饮起来。喝到日头西落时,五六十人喝得晕晕涨涨,就像一群神仙一样趔趔趄趄离了顺吉茶馆。冯掌柜吩咐家人佣人清扫门口洗刷杯筷,自己却一头扎到炕上再也没有爬起。气大伤身,加之出了一身虚汗在寒风中硬挺了大半天,冯掌柜是好几种病并在一起,汤药吃了半笸箩,西药也有半斗,直到正月十五才见些起色。爬起来,冯掌柜第一件事就冲正北给祖父和父亲跪了半个时辰道:“爷爷,爹,孩儿往后一定照你们的规矩办茶馆!”这一折腾,钱、酒席和治病的药钱,不是一千斤苞米,三千斤苞米也不够啊。自此,冯掌柜嘱咐女人,每日到了做饭时,捎带着给要饭的多做几份。他的晌午饭一年三百六十天,一个样,大米干饭,肉丝榨菜汤。因此,刚才他叫佣人将这个送予要饭的,要饭的不要,而且要茶水喝,一是气,二是疏忽,三也是没在意,让佣人泡了碗散茶,哪知让这要饭的品了出来。茶能喝出孬好,这不难,能品出残茶,就不是一般的茶客了。要是这个要饭的也是个丐头儿,再像那年那样折腾一番,我不死的话,恐怕也得落个半昏。所以,冯掌柜一边陪着要饭的往屋里走,一边将这要饭的仔细打量起来。
这要饭的修长的高个子,双眼亮若明珠、面目慈祥,不带个贱人的作派,文绉绉的样子,倒像是个书生。
再看他的穿戴,两耳上戴一副貂皮耳捂,青色的大褂虽说补着几个补丁,倒是极合体,不像是要饭的。要饭的一般不是提着篓,就是拎着筐,可他却背一个半新不旧的钱衩,像是个收账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