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是注定要发生的;而另一些故事,则在可以发生与可以不发生之间。像丁思羽和严龙根的故事就属于后者。但是,男人女人之事,感情之事,或者说,爱情之事,它要发生,那也是一般力量无法阻挡的。
这两个人的故事发生在春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暖烘烘的春天的晚上。我们北门区紧挨长江,占尽了地理优势;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春天不像春天,冬天一过,气候就大踏步地朝夏天挺进,中间缺少必要的过渡。这是长江下游地区的普遍特点。每年的这时候,家猫和野猫都不请自到,在夜晚婉转地叫,哀悒地叫,使人浮想联翩。
故事发生在天黑之前。我们宣传科三个人,我和严龙根合用一间办公室,桌子对桌子。姜科长单独一间,在我们隔壁。丁思羽是行政科的人,她的办公室就在姜科长办公室的对门。也就是说,丁思羽的办公室跟我们办公室斜对着,中间隔着走廊。
快下班了,大家都在收拾着,准备走人。这时,严龙根的手机响了。
故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严龙根按下手机的接听键,说了一个“喂”,说了一句“你是哪一位”,突然就不讲了,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有点激动的意思;他看一看我,表情很紧张,也很神秘。我是过来人,怎么能看不懂这种眼神呢?就装着整理坤包准备走人的样子,有意把包里的手纸拿出来,再放进去。这中间,严龙根回了两个“别客气”,连说了三个“好好”、一个“行行”,很短促,很简洁。在我就要走出房门的时候,他电话也打完了,关闭了手机,却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严龙根的幸福时光了。是的,幸福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不可企及,真正到来的时候,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陨石,突如其来,突奔而至,横冲直撞地就砸到了你的头上,想躲都躲不过去。
机关下班,不像工厂。工人下班如海水退潮,呼啦啦一阵子,人就走尽了;机关干部下班,就像是便秘的老人,一阵一阵的,稀稀拉拉,不干净。
我走了以后,严龙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其紧张等待的过程难以描述,当然我也不可能知晓。直到四十分钟以后,整个机关大楼阒寂无声了,丁思羽才过来敲门。开门的时候,丁思羽看到严根龙脸部的表情是干硬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那电话是丁思羽打来的。丁思羽就在自己的办公室,却并不使用办公室的电话,而是打手机;严龙根这边呢,人也在办公室,桌上现成的也有电话,丁思羽却把电话打进了他的手机。手机对手机,这就给他们的约会增添了神秘色彩。丁思羽在电话里声音很轻,很嗲,这无疑在神秘之上又罩了一层轻纱,更加神秘了。这神秘无穷无尽,就像无线电波一样,一下子就把事情搞得扑朔迷离了。
其实,内容相当简单,丁思羽要请严龙根吃晚饭。
我是怎么知道了呢?实际上,仅隔一夜,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休息的时候,丁思羽就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丁思羽一直把我引为知己,引为她的忘年交;而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太好。这样的关系就滑稽了。人家对你一片真心,你对人家却是一番假意,真假就有点难分。隔代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在宣传科,本行是写宣传稿件,联系记者,副业是读文学作品,不断地往肚子里添加小说情节和人物,我所见到的爱情故事,多数是英雄救美,携美而归,少数是公子落难,小姐多情。在我们机关里,这样的情况不大容易出现,原因是机关干部太表面化了,都是实用主义者。像严龙根接到丁思羽电话这样的情形,应该说,出现得并不少。其中有功利,有调侃,无聊的成分居多。所以,要是换了我,我就不会像严龙根这样,把丁思羽的电话太当一回事,只会把它作为机关里男女之间一种略带暧昧的交往罢了。
这个晚上,丁思羽在“一品居”要了个小包间,点了不下八九个菜;要不是严龙根一再喊够了够了,她还会再点下去。喝什么酒呢?论酒量,丁思羽的酒量反而比严龙根大;机关时常有聚餐的机会,谁的量大,谁的量小,都是有数的。结果,拿了四瓶啤酒,每人两瓶。丁思羽说,照顾你,不喝多。
“他一直以为,我请他吃饭是有什么目的,是有什么事情想求他帮忙的,所以,当我告诉他,想叫他帮我写一篇调研文章,完成今年调研任务的时候,他听了直发愣,一双眼睛都呆了。”丁思羽模仿着严龙根的眼神,十分夸张,“真的,杨大姐,我不骗你!——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发傻。他肯定是想,一篇文章在他还不是小菜一碟,干吗要摆那么一大桌子菜,请他一个人呢?杨大姐你说有没有意思?”
我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但我不能把我的内心想法讲出来;讲出来了,那就是真的没有一点意思了,那叫扫兴。
我们单位规定了调研任务,要求每人每年至少完成一篇调研文章,不少于三千字;考虑到人员水平的参差不齐,不作在刊物上发表的硬性规定。也就是说,只要写出来往办公室一交,就完事了。这在我们,确实是小菜一碟;但对丁思羽来说,可能会有一定难度。但是,现在是互联网时代,网上文章多得比清明节的草纸还要多,到哪儿抄不来几篇调研文章?退一万步说,就算抄不来,完不成任务,也就是年底扣两百块钱的事;那钱,丁思羽还在乎啦?
所以,我的理解是,丁思羽请严龙根吃饭,没有什么目的:如果硬要说她有什么目的,也就是她看着他还比较“顺眼”,想请他吃饭罢了。
那天晚上的情形,丁思羽讲述得很详细,其中的细节,我都知道。一男一女,没有任何过格的举动,也就是吃了一顿饭,聊聊天,加上一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而已。而严龙根呢,他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那天以后,上班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是志得意满后的矜持。
但是随后,也就是那顿饭过后的大约一个礼拜,丁思羽突然变了,不像先前那样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有了心思的样子。从那时候开始,严龙根的手机也响得频繁了。通常是在中午,我们几个人在办公室里打牌,他喜欢看书,抱着一本书看的时候,手机突兀地就响起来。他一边掏手机,一边就开门,动作很快,冲到外面去。因此,他的电话就有了神秘的色彩。
其实,电话内容,我大致也清楚。
丁思羽以交心的态度跟我谈严龙根,她说:“我为什么想跟他谈对象呢,他肚子里不但有货,而且有思想。开始我是想都没有想过要跟他谈对象的,那天吃饭,吃过饭以后,我就有点想了。吃了饭,聊了天,我就感觉到他肚子里确实有货,确实有思想。他的思想,人多的时候他不表露,而两个人的时候,他表露得很清楚。要说长相嘛,应该说严龙根也还可以,能带出去。要说我对他还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的家境了,我一直都不大看得起农村人,他们太无知了。以后要是真的生活在一起,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难受!”
这话真是没心没肺的。我故意问她:“你老家是……上海?”
丁思羽说:“不是,是苏北的一个县。但不是农村,是城里。”
我说:“《上海人》你听说过吧,是余秋雨写的一篇散文。余秋雨也不是上海人。他说,中国人从本质上来讲,都是农民,追溯到各家的老祖宗,都是农民。他打了个比方,说上海本来是一个小渔村,后来发展起来了,大部分是移民,少部分是当地人;移民要么是农民,要么就是破落户,而本地人,都是渔民。”
丁思羽笑起来,说:“杨大姐你蛮适合搞宣传的,我就讲了一个‘农村人无知’,你看你,讲了多少?”
我也跟着笑,是宽容的笑。我说:“严龙根其实蛮优秀的,真的;你要跟了他,可能这一辈子都是你的福气。”
丁思羽说:“你不但适合搞宣传,还适合搞统战。”
因了这句话,我表扬了她,表扬得很到位。我说思羽你也学会幽默了,真可以啊!不过,在表扬她的时候,我更多地感觉到,自己的形象已是无比高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在丁思羽和严龙根的关系问题上,我就像一个先知,站在山顶上,站在云层里,俯视着他们,俯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