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得像一口黑锅扣在头顶,狂风像无数条钢鞭抽来。党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小巷,走过有坡度的街道,走出县城,向东,拐上冰雪覆盖的水泥公路,前面是大下坡。抬眼望去,县城东北三四里外的北沙岸被一座小山包遮挡着,山上的树木在狂风中战栗。就这一抬眼的工夫,脚下滑了,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腿摔痛了,手套捂在冰路上,凉意扎透全身。好在没有人看见他这副狼狈相。爬起来,想打辆出租车去,可是没有。别说车,路上连行人都没有。
党安艰难地行走,狂风一次次把他吹得偏离脚下的路。经过一处开阔地,望得见北海和南海,风更加没有遮拦,绞着劲儿地嘶鸣,发出异常狰狞的怪吼,仿佛千万支响箭,一齐向他射来。
北沙岸村终于到了,党安拐上公路左侧的水泥岔道,直接去了海带沟屯。山膀遮挡,风小了许多。雪路上有零乱的脚印。路边有几栋房屋,劳满海家的烟囱冒出的白烟被风吹得平着刮。门口方方正正地堆着压成饼的养殖吊笼和堆成梯形的灰色塑料圆球。党安断定这个时候劳满海不会在家,就顺着弯道往海边走。近岸时,狂风从沟口拥挤而来,针一样扎在脸上。再看乌黑的海面,狂怒的潮头高高跃起翻卷,又沉重地跌落,令人想到海啸的场景!飞溅而起的细浪碎成飞沫淋淋洒洒,像阵雨泼下。七八个穿着黄色或黑色的厚棉衣、腰间扎紧聚乙烯绳、脚穿高帮水靴的男人端着膀子,佝偻着腰身,面朝大海,任狂风吹袭,浪涛喷射,木然呆立。党安望着这些雕塑一样的背影,断定其中必有劳满海!对了,那个身材矮小、一活动就暴露出腿部残疾的中年人就是。党安在他们身后立住脚,喘息片刻,和那帮人一道望向只有浪涛翻滚、其他一无所见的大海。二十台筏子啊!连养殖物资带即将收获的虾夷扇贝产品,总价值不下二十万;如果全军覆没,贷款如何偿还?劳满海一家如何承受?
党安往前走了两步,恰好有人回头,发现了他。雕塑们就一起转身,表情木然,没人能认出他来,就连和他最熟的劳满海,也眯缝着眼睛瞅他。党安解开风帽前面的绳扣,露出整张脸,哈出的热气瞬间被风吹走:“老劳!……”
劳满海上前几步:“是党局长?”又惊诧无比,“这天气,你怎么来了?”他望望党安身后,“你是……怎么来的?”
党安上前握住劳满海的手,就像握着一块冰冷的老树皮。劳满海满脸的深沟里,挂着点点湿痕,不知是飞溅的海水,还是被风吹出的眼泪。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意外,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还真是党局长啊!一个身材粗壮、人称大鲁的年轻人说:“这年头,哪还有像你这样的干部?”
党安摆摆手说:“我就是不放心,过来看看。”拴船的滑缆一道一道,从高岸通向海面,在沙滩留下间距相当的无数条绳缆。党安指着两道滑缆之间散乱的残破木板,“那是船板?船,打碎了?”
劳满海懊悔地垂下头去。
党安心下一惊:“不是提前通知有大风吗?”昨天上午,党安得知有大风警报的消息,专门给劳满海打了电话,告诉他要严加防范。劳满海当时说,镇里村里都通知到了,放心!
劳满海难过地说:“怪我腿脚不灵便,拉到岸上用沙培起来能好些。也没想到风浪大到哈了天。”
党安说:“要是提前把船转到南湾呢?”
大鲁说:“我的船也没转港,跟廉老板沾光,用索道拉到半山坡了。这么大的风浪,转到南湾也够呛!”
大鲁说的廉老板,是海带沟最大的养殖户,名廉克昌,在红礁镇当副书记时就在这里搞养殖,以他父亲的名义。那时只有几百台筏。这些年又向外扩张,浮筏已达上千台,前年还将山坡劈平,建了两层小楼和存放养殖物资的院落,并架起空中索道,两座巨大的梯形金属架子,一座架在山坡,一座架在百米之外的海里,钢索凌空,就像斜拉索桥高大的桥塔牵着一道道钢索,很有气势。党安的目光顺着几条弯垂的空中钢索往岸头望去,光秃秃的山坡上,两层小楼前的院子里,满满当当,一片漆黑,全是东倒西歪的养殖船,尾挂机撅起在船后。
“廉克昌在吗?”党安问。他以前来这里时,曾到那小楼去过,但主人不在。
“没见。”大鲁说,“春节后就没见,是把头们在打理。”
劳满海叹一口气:“老廉家干养殖年头多,摊子大,底子厚,扛折腾。小门小户可是毁了。”
这一带的养殖船、垂钓船,冬天一般都转港到南湾避风;不转港的都是更小的船,推到沙滩的高处,用沙把船体的大部分掩埋,冻结实了,不至于漏。劳满海他们这些养殖户的尾挂机船,船体都比较大,一旦损失就是几万块钱,所以入冬前就已经转移到南湾,冰海解冻后又转回海带沟,准备投入养殖产品收获。谁知三月中旬了,老天爷还来这么一下子。报了西北风八到九级,阵风十级,但是实际上,阵风达到十二级以上,而且持续时间长。
已经是早晨七点了,天空还一片昏暗。劳满海说:“太冷了!回家暖和暖和!”那几个养殖户主也都表示,在这儿站上几天也没用,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补救吧!
劳满海家离海边不过二三百米,三间瓦房建在山坡的阳面,与廉克昌的养殖公司一坡之隔。
劳满海的妻子已经做好了早饭。这一带的居民靠烧炕或生炉子取暖,家里还有点热乎气。
在海边的时候,劳满海还克制着;现在没有外人了,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党局长啊,没想到你那么大的干部,顶风冒雪的……”
党安也动了感情:“老劳!我哪是什么大干部!我就是来看看,能不能多少帮点儿。灾害已经发生了,可千万要挺住了,抓紧抗灾自救。党和政府一定会全力帮咱们渡过难关的。”
劳满海的妻子也很感动:“党局长啊,对咱家的事,你可是操尽了心!邻居都问,党局长和你家是啥亲戚?我说没亲戚啊。都不信。”
劳满海说:“做的苞米粥,党局长也一起吃吧。”
党安说自己吃过了,你快吃吧。劳满海也没心思吃。党安就和他唠养殖话题。风力减弱之后要下海察看灾情,加固橛子和缆绳,打捞沉筏,整理绞缠的浮筏,补充浮力,对吊笼进行清理、合并。出现大量空筏是必然的。一些起步早、雪球已经滚大了的,或在产权制度改革时狠捞了一把的,家底殷实,折腾得起;劳满海才干养殖没几年,不仅物资和苗种的损失需要补救,还要造一条新船或购买一条二手船,需要好大一笔钱!
党安想起一句话,是他自己总结的:不怕一万,就怕没钱!
当初确定扶贫包户认亲结对子时,党安真替被他们单位认的这门亲感到冤。“拉郎配”,配得好的就高兴,像财政局、水产局、交通局、城建局……要钱有钱,要物有物,要办事也容易。档案局没钱没物没人脉,死水湾。他们局认亲的这户,户主就是劳满海。
劳满海是本地人,搬到外地又搬了回来,给养殖大户打工,收入很低,盖房子和供儿子上大学拉了不少饥荒。儿子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整天“打溜溜”,劳满海两口子很上火。听说是县档案局包他家,劳满海有些沮丧。党安对愁眉苦脸的劳满海说:“我们是穷帮穷,尽点力吧。”参照别的单位,送给劳满海五百元钱和米面油。问劳满海有什么具体困难。劳满海说:一是儿子没有工作,愁坏了两口子;二是想自己养筏子,但现成的筏子死贵,买不起,批海区打筏子,又没那面子。这两件事都很难办。当公务员需要考试,进事业单位也需要考试,他儿子也考了几次,没考上。这个忙不好帮。关于自己当老板干养殖,党安说,我帮你打听一下。两个忙总得帮一个吧。劳满海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党安却不能不记在心上,一打听,也没辙了:由于海面浮筏密度过大,原则上已经不再增加浮筏养殖规模了。这是官方的说法。事实上,海面打筏子的船从来没断过,说是更新,其实都是新打的,有的打了养,也有的打了卖,一条光杆筏子六七千元,除去成本,净赚四五千。管审批海区的是水产局,可是水产局农局长装大,牛皮哄哄,走路鼻孔冲天,当面和背后,都叫他“牛局长”。找农局长办这事,一打官腔,就完了。
党安绞尽脑汁地想,所有能说上话的熟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熟人不少,神通广大的不多。最后觉得闪硕有可能也有能力帮他这个忙。闪硕是党安当县委办副主任时调去当秘书的。那时候,闪秘书对党安副主任毕恭毕敬,知遇之恩啊!党安对所有秘书都相当好,有成绩是秘书们的,出了差错他担着。闪硕也出过一次严重差错,跟县委祁明义书记外出,结果办私事去了,以为能很快回来,却因为路途不熟,差点耽误行程。祁书记气坏了,要把小闪退回原单位。党安找祁书记,说小闪是跟我请假了的,这事责任在我,要处罚,就处罚我;让小闪回原单位,他自己没面子,也对县委影响不好,其实小闪各方面素质很不错。祁书记一向器重党安,这事也就作罢。因为这事,闪硕对党安感激不尽。祁书记调到市里之后,莫力宝县长改任县委书记,党安由县委办副主任兼保密局长,改任县档案局局长,闪硕顺理成章地接替他当了县委办副主任;两年后,又到这个实权局当局长,一路春风得意。
党安硬着头皮找闪硕。虽然很多人反映,这个小闪是人一阔,脸就变,和从前判若两人,党安还是觉得这种评价不排除有印象的东西在作怪。虽然闪硕那个局不管批海区的事,但闪硕的能量大得很,不仅在本系统,在本县的哪个系统包括各个乡镇都呼风唤雨,都说他很快就能升任副县长。传说他酒后扬言,我现在,比副县长管用。
闪硕见了党安,果然满面笑容,说:“老领导啊,大驾光临啊!”热情极了。党安说:“闪局长,是给你添麻烦来了。”闪硕说老领导你说哪里话,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效劳。党安也不用客气,就说了档案局包户的情况,想批一块海区,打点筏子,他就完成了扶贫任务。闪硕笑着说,老领导还真是认真践行“三个代表”啊。这事应该找水产局的“牛局长”。党安略有不快,说我和农局长没打过交道,怕吃闭门羹啊。你面子大嘛。闪硕略微迟疑了片刻,就抓起电话,打了过去。对方说自己在欧洲。闪局长开玩笑说,你农大局长在国内腐败还不够,腐败到欧洲去了?哈哈了一会儿,就说到正题。闪硕说,党局长,就是档案局的党局长啊,我的老领导,包了一个贫困户,想打几台筏子养,好早日脱贫。这在你那里是小菜吧?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还得半个多月?不能等,现在就得办,找谁?海洋科?那好,你给他们回个话,好嘞,等你从欧洲回来,我给你接风!轮不上我?你小子别太牛了啊!……嘻嘻哈哈,事儿办成了。
党安帮助劳满海办了海区,又跑银行,帮劳满海办贷款,打了二十台筏子,购买物资苗种,热火朝天地搞起了养殖。按照当时的年景,两三年还本,以后就是净挣,年景好的话,一年可赢利十万上下,那不就彻底脱贫致富了吗?党安不仅帮劳满海弄成这个项目,还联系开发区的一个朋友,给劳满海的儿子找了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在电视台,但不是编辑记者。是通过考核进去的。劳满海两口子高兴坏了。别人问他儿子在哪工作,他们就自豪地说在开发区电视台,是党局长给联系的。党安为劳满海办了实事,很有成就感。谁能想到刚干两年,本钱还差好多没还上呢,就摊上了风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