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2年第12期
栏目:非常经历
已经习以为常了。凡是上级安排的工作,就像一场雨的到来,我们除了接受,还是接受。道理很简单,雨不会朝天上下,你要么带雨衣,要么闪人。你闪了没关系,下岗人员那么多,你不干,有人干,两条腿走路的人太好找了。
只是这场雨来得突然,太出乎我们意料。说是社区居委会也要搞招商,而且有具体的招商指标。这真是一场暴雨,够急、够猛,下得我们措手不及。
不只是我,所有的社区干部,都被这场暴雨浇湿了。社区干部整天泡在社区那小天地里,精心侍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几时操心过那么大的事?想招商多么重要多么高难度啊,我们社区干部能干得了那么大的事吗?
下雨的时候,电闪雷鸣。电闪雷鸣的推波助澜者,是我们天苑街道办的最高长官张书记。张书记未必是始作俑者,但招商的事,是从张书记那张厚黑的嘴唇里吐出来的,且落地有声,字字如雷,震耳欲聋。
张书记是在紧急会议上庄重宣布的。周会本定在周五下午,今天是周三,会议是临时召集的。这充分说明了本次会议非同小可。
张书记宣布的招商内容很翔实,方案细致,任务具体,指标清晰,分工明确。每个社区完成内资多少,外资多少,具体提成办法等。提成很可观,是我们月薪的几十乃至几百倍。只是这个实惠,暂时还刺激不了我们的欲望。
我们还是一头雾水,眼巴巴地望着张书记。张书记的嘴皮像装了发动机,多快好省地说,何谓招商?简而言之,就是招来外地的商人到天苑投资。如何招商?你们只要把外地商人在天苑注册的营业执照复印件交到街道办,就算完成任务了。再语重心长地说,不要犯愁,事在人为嘛。社区也是一级组织,要在农村,你们就是村委书记、主任,和华西村的吴仁宝平起平坐。人家吴仁宝,一个农民,还把华西村搞得那么红火呢。
社区干部都不是省油的灯,省油的灯也做不了社区干部。社区干部最擅长的,就是嘀咕。你在上面说,我们在下面嘀咕。你在人前说,我们在人后嘀咕。你在公开场合上说,我们在非公开场合下嘀咕。所以,张书记在台上一宣布,我们就在台下嘀咕了。嘀咕的声音先是默诵,继而小声念诵,后来便是激昂朗诵了。张书记的声音被湮没在一片嘀咕的汪洋中。张书记停了下来,让嘀咕们嘀咕个够。
嘀咕的声音顿时像炸锅的玉米,噼哩叭啦了:
招商关我们屁事?区招商局是吃干饭的?天天就知道陪吃陪喝陪睡,不干正事!东苑社区汪主任发着牢骚。这个姿老色衰的中年女人,说话从不忌口。
社区吃喝拉撒什么都管,哪还有时间去管招商?我们拿多少工资啊,什么事都让我们做。北苑社区覃主任在埋怨。这个三十刚出头的女人,不善言辞最擅嘀咕。
一个破社区,没技术没场地没资金没人才,招来外商干瞪眼啊?中苑社区侍主任不满地说。这个操着乡下口音的女人,刚调上来,对社区管理还没弄懂咋回事呢。
以前全民皆商,现在全民招商。招商招商,越招越遭殃。极美苑社区钱主任说。
怎么招商啊?我们对招商的事狗屁不懂,站马路上能招来外商啊?狗都不理!民生苑社区赵主任说。
我臆想了一会儿,试图弄清招商与社区的关系。理来理去,得出来的结论,二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有人捣我胳膊肘儿,沉鱼,招商干什么的?南苑社区陈主任问我。陈主任资格最老,年龄最大,明年就退休了,现在是挂主任之名,全职打麻将。社区工作交给了副主任。
我也不懂,但比起只知打麻将的陈老太婆,要时政一点。我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陈主任,招商,就是把商人招来。去哪儿找商人呢?陈主任追问了一句,把我问住了。
正不知如何摆脱陈老太婆呢,看见台上张书记悠悠地把双手举在半空,再往下一压,嘀咕声如切了电,戛然而止。张书记说,社区干部懂不懂招商,这个问题其实不重要,这也不是个问题。实践出真知嘛,摸索多了,自然就懂了。关于招商,我们提出以下几点要求:一是社区一把手要全力以赴抓招商;二是社区女同志挑招商大梁;三是年轻女同志要勇当招商的排头兵。张书记从座位上站起来,像伟人一样,做一个精彩的挥手之间:我相信,我们的社区干部完全具备这种素质,我们的招商任务一定能够完成!
会议室没有响起一贯的掌声。会议室安静了几秒钟后,变得骚动起来,桌子椅子被拖得哗哗响。招商这个词,像块热豆腐,从此频频滚动在社区干部的口中。
我刚要离座,被陈主任一把拽住。沉鱼,商人不是挺好找吗?陈主任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说我们社区有小商品市场,几百个摊位呢,卖胸罩的,卖内衣的,卖卫生巾的,不都是商人吗?我捂住肚子大笑,眼泪滚了出来。陈主任也讪讪地笑。我用手拍拍心口,好容易止住笑。我说,我们要招的可不是这些人,要招的是老板,大老板,一出手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的。陈主任惊得瞠目结舌,那,去哪儿找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老板又不是山上的野兔,带支猎枪就能捉回几只来。我指指正要离开的张书记,我说你问他去,他会教你方法。陈主任一松开手,我整了整被老太婆拽皱巴了的衣服,逃了。
我一向讨厌与商人打交道,现在更加憎恨商人老板了。无商不奸的高帽刚摘了,又扯起了无商不活的大旗。奸商到底是奸商,以前想方设法掏你腰包,现在要你去请他来掏你腰包。请还请不来,要求,求他才可能来。
去哪里找商人呢?我和陈主任一样,也在苦思着这个问题。
我是西苑社区居委会主任兼书记。散会之后,我仍是。只是,名不副实了。以后,我主要抓招商了。我是社区一把手,我是女同志,我是年轻女同志,三个条件我都具备。我必须挂社区主任之名,行招商主任之实,挂羊头卖狗肉了。
关于社区,我想多说两句,算是饶舌吧。社区干部没有不饶舌的,不饶舌你就处理不了社区那些婆婆妈妈的事。这也是我们从老一代居委会干部那儿继承来的优良传统。饶舌几句,是要大家了解社区干部,别把目光停留在一二十年前,以为居委会还是大爷大妈一统天下的时代。大爷大妈们基本都退休了,现在的社区干部,大部分是通过招干考试进来的,小部分是关系塞进来的。大爷大妈们被拒之门外了,社区干部年轻化了。不信,你来我们西苑社区居委会看看。我们共四个人,我年龄最大,年龄嘛,保密。现在搞竞争上岗,岁数大了,要被淘汰。副主任落雁,三十岁,花儿正艳呢。计生专干闭月二十五,肌肤如雪,阳光强了,都担心融化了。文书羞花年龄最小,长得最漂亮,脸蛋像月色般皎洁,声音如月光般清澈,眼睛似钩如月,眸子若月光照水。羞花二十三岁,大专毕业,刚考进来的。人称我们西苑社区是四朵金花,愧不敢当,三朵半吧。我这一朵,撑不了几年,就要凋谢了。
社区干部也知识化了,高中、中专、大专,还有本科。一个本科生,混到社区里,管些婆婆妈妈的事,有点难为情,我深有感触。我是本科自考法律专业,陈小雨老揶揄我,一朵鲜花插在社区里,能成长为女律师?陈小雨是我同学,从小学到高中,她在交行上班,职业女性,白骨精一族。我说社区咋啦,总比下岗强吧?自己往脸上贴金呗。
社区以前叫居委会,现在改叫社区居委会,与时俱进了。社区这个词包装后,新潮多了。包装的不只是形式,内容也丰富了,计生、城管、劳动保障、创建平安、创建和谐……工作之广之复杂,是大爷大妈们无法胜任的。大爷大妈们连电脑都不会开,台账都是手写的。现在社区都用电脑,做台账,报材料,大量的社区信息都贮存在电脑里。
张书记开玩笑地说,社区不只年轻化,知识化,还有一点。张书记停了下来,卖了个关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愣愣地等着张书记的下文。张书记淡笑,说,美女化!我们社区干部百分之七十是年轻女性,这也正是我们招商的优势所在。
张书记的话提醒了我,我也要寻找我们的优势。西苑社区除了四朵金花这个摆在脸上的优势外,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优势。不妨向各位透个底,落雁的老公是区长的专职司机,闭月的老公是一家工商所的所长,我的老公在深圳,在老板成堆的地方打工。
四朵金花聚在一起,开了个会。我把自己的招商思路说了,我说我们既要发动群众,又要发挥自身优势。落雁马上提出异议。落雁嗑着瓜子说,张书记不是说由社区主任抓招商吗?我淡笑,你忘了?张书记还说,女同志特别是年轻女同志,要挑招商大梁,做排头兵呢。落雁笑了,说,羞花,你最年轻,你在前面冲吧。羞花往后缩,红着脸说,我可冲不出去。
我了解落雁。落雁个性直率,思维简单,嘴巴不上锁,工作极尽敷衍,能躲则躲,能推则推。她这个副主任,是她老公在上面使的劲。这话是落雁自己说的,后来传开了,把男人们的嘴都笑歪了。男人们见了落雁就问,最近你老公有没有在上面使劲啊?别人一问,落雁不恼,咯咯咯笑。落雁还喜欢打扮,电脑的黑屏,她都当成镜子使。她老公给区长开车,她有时要出现在区长的盛宴上。落雁确实长得漂亮,个子高,身材好,脸蛋可爱。落雁的手不轻易下水,白嫩得像棵纤细的葱。别说社区的脏活累活不沾手,就是家里的活她也掼给了婆婆。
我老公在外打工,使不上劲,我只能凭自己的本事。我的能力在天苑街道是有目共睹的,我不但能说,也能写,这个强项正好是落雁她们的弱项。我写材料,掌握了套路,半天就能写几千字。西苑社区大大小小的材料都是我写。这也是三朵金花信服我的法宝之一。别看小小社区,真的离不开一个动笔杆的:上报材料、计划总结、台账报表,都要写。一年还有几十篇宣传报道任务。落雁写不来,半天憋不出两行字来,一说写东西,落雁头就疼。所以我对落雁说,如果你们不问招商的事,那么我就一心跑招商,社区的事就拜托你了。我将去江苏上海浙江考察,没三两月可能回不来。落雁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说好啦好啦大主任,不就是招商嘛,还是四朵金花一起上吧。你走了,妇联和治安的工作总结谁写啊?我说这就对了,独木难支,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我们只有精诚团结,取长补短,工作才能出成效啊。话刚落,落雁就趴到桌上笑得枝摇叶晃。落雁说,你老公在深圳,你怎么取长补短啊?我也趴在落雁的肩上笑。女人三十,说话比男人还粗。
闭月一直在嗑瓜子,小巧的嘴巴像小鸡啄食,吐了一堆瓜子壳。见我们笑够了,才说,主任,我们怎么招商呢?闭月戴一副窄窄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很知识分子的样子,成熟中透着睿智,含蓄内敛,不似落雁心直口快。闭月的身材好,小蛮腰像装了轴承,扭出惹人的风景来,美丽中带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沉着。闭月负责计划生育,工作无可挑剔。而本职工作以外的事,喜欢袖手旁观。我说,闭月,要说招商,你最有优势。你老公是工商所长,谁来投资不拿营业执照?你老公手指丫漏一点,就足够了。闭月笑笑,没说话。
羞花没嗑瓜子,一直在犯愁,噘着樱桃口说,主任,那我呢?除了同学,我不认识几个人。羞花生在天苑郊区,却长得玲珑,清水出芙蓉,连我这个老大姐看了,都忍不住会在羞花脸蛋上轻轻捏一下。我说羞花,不认识没关系,别人认识你啊,你这张脸就是天苑的软环境,什么优惠政策也不及你这个招牌式的微笑。四朵金花笑成了一团。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如银的月光笼罩在西苑社区。我和羞花一组,落雁和闭月一组,分头钻进黑乎乎的楼洞里。正是下班时间,找居民容易,我们在实施招商方案。分头进社区,挨家挨户了解,有没有和外地老板认识的,有没有大老板正背着黄豆找锅炒的。
这些年,社区管理和服务职能越来越强,社区干部和居民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我们给下岗职工提供就业机会,为社区贫困户提供最低保障和困难补助,为无业人员提供社保医保服务,为创业人员提供小额贷款担保……我们和居民说是鱼水关系,也不为过。因而我们做起工作来,也是如鱼得水。居民给我们的帮助很多,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前些日子,一个居民无意中说起有个小伙子总萎靡不振的,我们顺藤摸瓜,竟摸出一个吸毒贩毒团伙来。
所以,当我们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的是社区居民。现在招商出了难题,四朵金花一致认为,要利用鱼水关系,要发动群众。
我们在社区扑腾了几个晚上,没什么效果。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我们对招商一无所知。人家问,招商有什么优惠政策?我们说,优惠呗。再问,怎么个优惠?我们答不上来。我去问街道招商办王主任,王主任照着文件,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税收规定,都是我们不曾涉及的内容。什么所得税,出口退税,税后利润……我像听鸟语,一句不懂。听都听不懂,怎么招商?王主任笑了,说,不懂没关系,让你们招商,是要发挥你们自身的优势,而不是政策的优惠。我说,我们有什么优势?王主任笑得委琐,说张书记不是讲了嘛,老板们不是吃素的,好烟一抽,不问税收;好酒一杯,不醉不归;小姐一睡,资金到位。
我作呕吐状。
招商工作启动后,街道办周五例会必开,而且张书记每会必到。例会上,每个社区要汇报招商进展情况。会议室的后墙上,挂了一张招商进度表,每招商五十万,佩一朵小红花。我们像幼儿园的孩子,争着在进度表上戴小红花。
几个星期过去了,进度表上一片空白。
张书记沉住气,说,万事开头难,一旦开了头,我们西苑街道的招商势头将锐不可当,外资滚滚。张书记说得唾液飞扬,仿佛看到了外资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滚滚而来。
张书记的唾液像烟花一样落定后,社区干部们的声音又如爆竹般响起。社区干部念叨的无非是对招商的束手无策。张书记又一次挥手,斩断了我们无奈的思绪。张书记说,招商没有模式,没有理论,招商也不需要模式,不需要理论指导,只要让人家来天苑投资就行。有一点,坐在家里,肯定招不来商,连狼都招不来。走出去,才能引进来。社区主任要把社区工作放下,到长三角珠三角跑一跑,不但能招商,还能学人家的管理经验,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看来,真的要走出去了,瞎猫等不来死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