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与玲姐聊得晚了,本来就神经衰弱,夜里就更睡不好了,接近天亮的时候才迷糊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打开窗帘,哇,昨天还雾气蒙蒙的山谷里,今天竟然白茫茫的一片,山坳的所有细节都被掩盖起来了,好一派银装素裹气象。素雅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脚下暖暖的——玲姐他们肯定早早起来把地暖炉烧旺了,她想。
好像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她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器,热水从莲蓬头哗地喷泻了下来,这让素雅产生了一种好心情。
刚刚冲洗完了,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恰好听到叮咚叮咚的手机彩铃声。这是素雅自己下载的彩铃,她嫌别的铃声太闹,这种叮咚叮咚的泉水声听着心静。素雅拿起手机,是儿子打来的,他已经到了北京,并拿到了下午飞青岛的机票。素雅问要不要安排接机,儿子恨不得一口吐出三个“不”字来,说有人接,不用她管,他晚饭之前肯定会赶到山里给爷爷祝寿,让她和爷爷放心。素雅说这里下雪了,进山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说着素雅的目光又向窗外看去,山道上依然白茫茫的,而楼下院子里已经有人在扫雪了。
放下电话,素雅简单化了妆赶紧换衣服。准备了几个月的老爷子八十八岁寿辰的日子终于到了。八十八为米寿,是很重要的。而这一天,也是丈夫应该回来的日子。
素雅不仅是这个家的大媳妇,还是自从婆婆去世之后在这个家里资历最长的女人了。这话是针对老爷子的续弦邱姨讲的,邱姨跟老爷子工作多年,开始做秘书,后来做处长,婆婆去世了便顺水跟在老爷子身边,虽然与老爷子相处的时间或许更长,但在这个家里的资历却没有素雅长。当然,即便是资历长也未必就会被重用,老爷子的用心素雅是明白的,儿子在美国博士毕业以后,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自从丈夫出事以后,儿子便希望她去美国与他一起生活。而对于素雅来说,即便不是想去与儿子住在一起,所谓的婚内生活也早就是白开水一杯了。而老爷子的用意显然是要留住她,而留住她的用意又不在她,还是为了他儿子,为了这个家,甚至在素雅理解,是为了维护某种看不见的由这个时代的强者所依循的体制道德;或者换个说法,是为了一个既得利益的团队。因此,在这种背景下的被“重用”,素雅感到酸楚、怅然、空茫。
出太阳了,阳光拨散了阴翳,投射在雪地上,强烈的反光刺激着眼睛。素雅收回目光,打开房间的门,迎着她的是玲姐微笑的脸。
“我正要敲门呢。”玲姐说。
“哎呀,睡过了……”素雅歉意地说。觉得玲姐处事妥帖得恰到好处,好到了令人生疑,但又觉到了她的良苦用心,其中难以排除那种来自社会下层仰人鼻息的殷勤味儿。
“我是想问你在哪里吃早饭,在房间里舒服一些……”
“我还是下去吃吧。”
玲姐是专门请来帮忙的,她为大户人家做家政,在妇联是挂号的明星级,随素雅来别墅筹备寿诞有些日子了。昨晚与她聊天才知道多少年来她一直自己拉着女儿过,直到女儿结婚,外孙女都上小学了。她做家政多年了,也不是生活特别需要,她从环境卫生局退休,事业单位的退休金三千多,还说得过去,她只是觉得做习惯了,在家闲不住。
到处看了一遍,尤其看了给老爷子准备的卧室与起居室,据邱姨说,老爷子打算在山里多住些日子,躲避一下市区里的应酬。老爷子晚年喜欢画两笔,竟然与书画界搅在了一起,开始时跟着名画家们参加一些书画笔会之类的活动,后来居然成了中坚,说起来他在那个圈子里也有二十多年的资历了,熟能生巧,他又是个聪明人,他的画也真有些模样了,后来居然有人出钱买他的画了,他也曾为此沾沾自喜,价格也随着时日节节升高,可前不久他突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话也说得明白,你们不是冲着我的画来的……
来到厨房时,刘建东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迎上来,说:“阿姨还没吃早饭吧?我给您准备好了……”
刘建东是儿子的初中同学,上学的时候调皮得很,自己说不是上学的材料,没考高中,直接进了技校学烹饪,现在已是名厨了,在一家宾馆里做大厨。知道老爷子要过八十八寿诞,他提前半个月便向宾馆请了假,带着助手住了进来。从每道菜的设计,到原材料的采购、制作,再到餐厅布置、器皿的准备,无处不透着精心细致与高雅大方。
“你不用操心我了,我随便吃点都行了。”虽然这么说,她看到案板上有一堆橙子皮,知道刘建东为她准备了新榨的鲜橙汁,心里还是挺感动的。
从餐厅的落地窗看出去,院里停着一辆油罐车,她正疑惑间,跟在她身后的玲姐低声说:“是送油料的,老西昨天安排的……”
噢,整个别墅里取暖,真的需要不少燃料呢。又是大雪天又是油料,可要注意安全呐。素雅嘱咐玲姐。
老西是上海人,住在老西门,18岁当兵在海军做后勤工作,与地方打交道多了,便在驻地找了个媳妇,转业时留在这座城市。因他常常说起上海老西门弄堂里的往事,所以人们便干脆叫他老西。他曾是素雅丈夫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后来成为副调研员,副局级,现在离岗待退了。
跟素雅一起在这里的这些日子里,玲姐不仅熟悉了这个家的每一个成员,而且有些社会关系和细节掌握的并不比素雅少。
“二弟说他什么时候来?”素雅心中有点儿犯嘀咕,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老二是个标准的公子哥儿,是个三流油画家,人事关系虽然在只拿工资不上班的某文化单位,他却常年在北京宋庄的画家村里漂着,虽然偶尔也能卖出几幅画,但是大笔开销还是要靠老爷子接济。丈夫出事后,老爷子把他叫了回来。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的,到了关键时刻还真能上得去。体现出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味道,丈夫的事他在到处斡旋。
“二弟……好像去接……”玲姐有几分谨慎地回答。但她转而问:“你儿子什么时候到?”
素雅抬头看了玲姐一眼,见她一脸的漠然,便把在自己房间里接到儿子电话的内容说了一遍。
“哎呀,这样的话还少了一个位子啊,老西……”玲姐边说边喊老西,他是晚宴的总管。
素雅瞬间觉得有点儿蒙,怎么还少一个位子呢?不是把儿子的位置安排在老爷子的身边了吗?
见素雅一脸的懵懂,玲姐赶紧解释:“既然有人接他,那么他就不会一个人来……再说爷爷八十八寿诞,长孙单身从美国回来给他祝寿,不是让老爷子遗憾吗?”
素雅又瞥了玲姐一眼,心想她想事儿的穿透力真强,怪不得这些日子在一起,有些事的她却能知道细节。
儿子能带女朋友来吗?想到这里素雅的心中便不舒服。他在外面读博士的时候曾经谈过一个国内的女朋友,是丈夫单位的同事牵的线,双方家长也都见过面了,她与丈夫也见过那女孩儿,长得挺伶俐的。女孩儿提出要出国陪读之前,办理了国内的婚姻手续。没想到女孩儿一出国便提出分手,直奔早在美国等着她的男朋友了,儿子被狠狠地利用了一回。这令素雅一家和儿子心中落下了一块伤疤。儿子是否能真地带女朋友回来一雪耻辱?
老西拿着宴会座位图过来,寿宴准备的是八桌,连家人总共是八十八人,每桌十一人。如果儿子带女朋友来肯带要挨着儿子坐在老爷子身边,让谁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