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当个官，强似卖水烟儿；王八好当，气难生。
银河滩生产队出了两大奇迹：一是小金豆不花一分钱，由大队出面，气吹似地盖起了三间大瓦房；二是大金蛋被破格任命为生产队长。这哥俩的发家发迹，一时成为银河滩人们的议论中心。
护林员小金豆现在却象霜打的茄子，走路不敢挺腰，说话嗓门儿低，整天价缩脖抱膀，见了人，象做下亏心事不敢抬头。
据说，瓦房盖好以后，小金豆曾死活不进去住，直到大队拆了他的旧房子，他才不得不进去。他一天到晚在山上晃荡，常常是老婆满山吆喝才肯回家。在那敞亮的房子里，他睡不着，呆不住，常常抱着那杆老洋炮，坐在门口站岗。
关于小金豆的秘密，正在背地里可怕地传播，而且有枝加叶，有叶添花，说得很难听。渐渐的，有人竟当面开他的玩笑了。
“小王八”，这是能致男人于死地的最可耻的外号。有人还特意跑到他的跟前，扳着他的脖子仔细看一会儿，故作惊奇地叫起来：“嗬，绿的，真是绿的呀！”就连他扛着的那杆老洋炮也受了牵连，小金豆虽然不知道乌龟因为睡着了、被蛇从背上爬过去偷了老婆的故事，但他心里有病，不用猜就知道“王八”的具体含意，奇耻大辱使他几乎痛苦得发疯，愤怒已极。但人家越觉得有趣儿，就越叫得厉害。最后他不得不做出一副可怜的姿态来，向那些叫得最凶的人告饶：“别欺负老实人行吧？你愿叫，就还管我叫小金豆吧！”说着，果然就有两滴“金豆子”从眼睛里滴出来。
但是大金蛋却完全是另一番气派！多年的官瘾得到满足，他走路都挺着肚子，说话象放炮，唾沫星子象子弹。这位一向在自家院里说一不二、指鹿为马的一家之主，现在一跃成为五十几户庄稼院的主人，那真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
开头，也很有几个“刺儿头”不服他，哪知他有“坚强后盾”。已经正式接班的接班人就象先前帮助小金豆整他一样，亲自前来帮他在村子里掐了几回尖儿，使他的统治地位日益巩固。虽然人们背地里把他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表面上怕他的竟是多数。那些处世活泛的人家，竟开始给他溜须拍屁，送礼请客了。
但是，他的新外号也在背地酝酿产生了，“大鳖蛋”。“大鳖蛋队长”，这是尊称。人们都说，他那顶纱帽不仅绿，而且有血，是坑兄灭弟挣下的。可他本人毫不在乎，他是一百个得意，一千个威风！
那日，小金豆看山回来，又象往日一样，坐在门槛上发呆。大金蛋从东院走过来，倒背两手，很是威严地咳嗽一声，不用小金豆让，便大摸大样走进屋去，里里外外视察起来。
即便是亲哥兄弟，这种随便窥探他人住宅的傲慢态度，也叫人难以容忍。小金豆气不打一处来，攒了攒劲儿，就要起身反抗。
大金蛋先开了口：“怎么着？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小金豆没吭气，目光充满敌意。
“哼，兔子跑到月亮里，不知沾了什么人的光。”大金蛋阴阳怪气地说。
小金豆狠狠刮了对方一眼。
大金蛋恼了，两手往腰间一卡，肚子往前挺了两挺，一副统治者的姿态：“哈，看看把你‘扬兴’的！眼里还有我吗？住上大瓦房了当上护林员了，中！真叫个中！好，咱这回就叫你抖抖精神，告诉你说：这个月的返销粮，你家这份队里扣下了，你坐着吃瓦房、吃树吧！”
“你！”小金豆霍地站起来，象只斗架的公鸡，“你凭啥扣我的口粮？”
“就为你有‘能耐’!”
“你……欺负人！”
“我说啥就是啥！”
大金蛋说罢，昂首阔步地走了。
银河滩这几年由于地里不产粮，只得靠国家返销粮活命。上头发给生产队一个总粮本，队里每月一块买回来，然后再按人头发下去。自从大金蛋当了队长，整人最狠的一招就是扣发口粮。
小金豆开头宁死不向大金蛋低头。可是，老婆眼瞅着要生产了，那可是两张嘴啊！小金豆只得来求大金蛋了：
“哥，你行好积德吧……秀花要做月子了。”
“嗯，”大金蛋似乎是动了侧隐之心，拍拍炕沿让小金豆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金峰啊，不是哥哥心一狠绝情，脚上的泡都是你自己走的呀！你想想，你要是一直跟着哥哥我，你能到这田地上么？”大金蛋接着说，“其实我有难处，人家都说；队长的兄弟既然住起大瓦房，就应该自己买得起口粮。你看闹得我两头为难……事情不好办啊……”
“那你说可咋办啊？”
“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房子既舍不出去，还不让他外人有话说，就看你听不听我的。”
“你说吧。”
“这么着：房子你让给我住，你来住我这三间土房，口粮呢，还可以多给你点儿……”
小金豆心里说：“好哇，你真毒哇！闹半天是绕弯要那房子呢，爹娘咋就生出个你来！”想着，火气上来了，把脚一跺，“你看着咋好咋办吧，反正你心里明白，只要你给我口粮……”
“那好，一言为定。”
此事不公平，大家自然议论纷纷。大金蛋却解释说：“这房是我花钱买下的。”
小金豆眼含泪水搬到大金蛋破旧的房子中来，从此更加沉默。就在这房里，他做了父亲。
这天娘俩一起病倒了，小金豆再也想不出办法，只得又来找大金蛋。
“借钱？我又不是银行，哪来的钱？”
“队上也没钱么？救人要紧哪……”
“哼，别说没钱，就是有钱借你，你拿屁还！”
“我有工分呀！”
“唉，你纯粹是给我造影响呀！队上的钱不能借，只有我给你想法子，谁让你是我亲弟弟呢！”
大金蛋叹息一声，认真地想了一番，又说：“其实这都是你存心跟我闹分裂闹的，如果不分家，这事还用得着你张罗么？我看你还是来和大哥一块过吧，把当中的隔墙推倒，咱还分什么你我。给，这十块钱先拿去花着，没有再说，啊！”
慌急之中的小金豆，顾不得细想大哥何以变得这样热情大方，他心里只是热乎乎的。
可是就在推掉院墙的第三天，小金豆还没有醒来，就听大哥没好气地在窗外喊上了：“金蜂、金峰，快起来！扫院子、挑水、推碾子，说的好听，咋不真干呀？”
孩子被吓得哇哇哭起来。
小金豆一激灵坐起来，一瞬间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丢失了什么，但已经晚了。他已经又被人家攥在手心里了。
小金豆又变成了小长工，连秀花也担起了洗衣做饭的重任，年终分配，大金蛋理直气壮替小金豆结了帐，剩下多少钱小金豆压根儿不知道。
“接班人，”成了岳家院里的常客，他需要找大金蛋队长研究工作嘛。但每次来都重点去小金豆屋里转悠。每当这时，就有王长脖、李二牛等民兵来找小金豆，说夜里要看山。天亮回家，总见秀花泪水涟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