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6年第07期
栏目:小说
八年前的一个深秋的夜晚,月光满地。
黄大发去村南的坟地里逮黄鼠狼,半路上,拣了一个孩子,一个尚未满月的孩子,粉嘟嘟的,胖乎乎的,在襁褓中蜷成一团,睡着了。
这是一个男孩,美中不足的是,他长了一副“兔唇”。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将他扔了?这些对黄大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快50岁的人了,一直打光棍,这回却白捡了一个儿子。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事呢?
该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字了,黄大发想啊想,用了三天时间,给他取了个名字:满仓。
满仓一天天长大了,会坐了,会爬了,会走了,会叫爹了,会跑了,会逮蚂蚱了,会撵蛤蟆了。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很可爱!只是说话不太清楚,嘴有点漏风。
“这孩子,哪都好,可惜长了个兔唇,连话都说不好。”村里常有人这么说。
黄大发不爱听,把这话当成耳边风。在他的眼里,满仓的“兔唇”很好看,就像一朵花。
四五岁之前,满仓成了黄大发的小尾巴。黄大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或牵住他的衣角,或拉住他的手,或抱紧他的大腿,或跟在他后头小跑,或围着他团团转,像个陀螺。那样子,生怕黄大发不要他似的。
甚至,黄大发下地干活,扶犁耕地,他都跟在身后,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刻也不闲着,翻几个跟斗,逗一逗大黄牛,装模作样地扶一扶犁,嗅一嗅鼻子,闻一闻新翻的泥土的清香。累了,就一个人坐在地头,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黄大发和老黄牛耕地,慢慢地走远,又慢慢地回来。
他只能跟着黄大发,除了黄大发,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姥爷,没有姥姥,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娘。
“这孩子,太粘人。”黄大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美得不行了。他喜欢满仓天天粘着他。
五六岁之后,满仓跟在黄大发身后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天,抬脚就往外跑,去找村里的孩子们玩。村街上,孩子很容易扎堆儿,玩得欢天喜地。
可是,村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不愿意跟他玩,嫌他长得不好看,不光是个“兔唇”,还是个“野种”。所有看他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哪怕孩子们正玩在兴头上,便“哄”的一声散开了,躲得远远的。他就像一块小石子,投向一群落地的麻雀,一下子惊飞了它们。
散开的孩子们,很快又在别处聚拢了。满仓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拼命支棱起耳朵,听远处传来的笑声。然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溜达,看蛐蛐搬家,看蚂蚁上树,看老母鸡觅食,看公鸡打架,看两只狗咬仗。看着看着,一抬腿,又奔向孩子们。
他似乎学乖了,不靠近他们,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靠动作和声音跟他们互动。他们蹦蹦跳跳,他也跟着蹦蹦跳跳;他们开怀大笑,他也开怀大笑;他们大喊大叫,他也大喊大叫……有时候,他们踢毽子玩,不小心踢偏了,毽子飞到他脚下,他赶紧弯腰捡起来,快步跑向前,讪笑着递上去,换来的却是一个白眼,他还得急忙退回去。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毽子不停地飞到他脚下,他就捡起来,递上去,捡起来,递上去,忙得满头大汗。孩子们玩够了,发出一阵哄笑,咚咚咚,都跑远了。
大人们似乎也不喜欢满仓,他们看满仓的目光,满是冷漠。他们会偶尔摸一下一个孩子的头:“真可爱!”或“真能闹!”但他们从来没摸过满仓的头。
满仓成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
有一次,孩子们在玩一种游戏:顶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两人一组,进入圈内,各自一条腿立地,双手抓住脚踝,搬起另一条腿,用这条腿的膝盖与对方对抗,或压、或抬、或顶,先被顶出圈者为负。
满仓站在离他们大约5米远的地方,呐喊助威。他看得太投入了,忍不住单腿立地,搬起另一条腿,吭哧吭哧地替别人使劲。
有个叫“三儿”的大孩子,是个“孩子头”。身高腿长,轻易不下场,只当裁判。因为,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歪头看了满仓一眼,用手一指:停!满仓立刻停下了。接下来,让满仓不堪其辱的一幕出现了:在三儿的带领下,孩子们停止游戏,齐声喊道:“兔唇!兔唇!”“野种!野种!”
满仓捂住耳朵,满脸通红,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吧嗒、吧嗒”泪珠儿落到地上。
“哭了?真没出息!”三儿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来,咱俩顶拐。”
满仓抬起衣袖,擦干了眼泪,跟着三儿走进圈内。
不等他准备好,三儿就搬起一条长腿,猛地一跳,屈膝顶向他,正中心口,满仓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惨叫,“咕咚”一声,仰面跌倒在地。“嗷”——孩子们叫起来,拍起巴掌:“兔唇!兔唇!”“野种!野种!”
满仓双手紧捂胸口,疼得在地上打滚儿,滚了一身土,等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孩子们早不知跑哪去了,空留一个圆圈在地上。他守着地上的圆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黄大发发现他胸口上有块瘀青,瘀青的中间,隐隐透出一粒纽扣的印痕。“咋弄成这样子的?”黄大发摸了摸他的胸口,他疼得抽搐了一下,抿紧嘴唇不说话。“说呀!谁欺负你了?”黄大发两手卡腰,声音很高。满仓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他不想说,他觉得没脸说,谁让自己非要腆着脸跟人家玩呢。
“不说是吧?”黄大发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扬起巴掌吓唬他,他吓得把头一缩,只好将事情的经过说出来。“真没出息!”黄大发气得直喘粗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满仓深深地低下头去。黄大发重重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揉着他胸口的瘀青:“往后长点志气,离那帮兔崽子远点儿。”满仓不吱声。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满仓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没出息的东西!”黄大发摸了摸他的头。“往后跟爹玩,爹走到哪,你就跟到哪,看谁还敢欺负你!”
满仓又像以前那样了,成了黄大发的小尾巴。
黄大发找了块木板,给他刻了一把驳壳枪,枪把上系了一根长长的红布条,随风飘动。他拤着驳壳枪,神气极了!那副神情,就像电影里演的八路军。不过,他还会趁黄大发不注意,偷偷地溜出去,高高地举起驳壳枪,满村去找那帮孩子,威风凛凛地走到他们眼前。
可是,换来的却仅仅是几个男孩子羡慕的目光,在他的驳壳枪上停留几秒钟之后,又转向别处了。女孩子则不屑一顾,冲他吐舌头,做鬼脸。他依然是一个人,举着一把驳壳枪,在村街上,孤独地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