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农用三轮呼地从老国身旁掠过,车轮在干燥的土地上碾起滚滚浓烟,不由分说地把老国吞没了。
国富刹住车,推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跳出来,看着老国从尘土里冒出来,说,二哥,跑这么快干啥呀,有紧急任务?
老国脸有些发红,忙岔开话头说,国富兄弟,你开着车干啥去,上县城?
国富说,是呀,开春眼瞅着要种地了,我进城拉化肥去。
老国说,哦……
老国这一声“哦”有些沉重,是叹息出来的,一声很深很深的叹息,从深深的胸腔里喷出了不少土末子。
国富听出来了,关切地问:二哥,化肥还没着落吧?你别着急上火,我帮你把你家那份也拉回来。
老国说可别可别,兄弟,不能再麻烦你了,上次帮我买种子的钱还没还你呢,现在又要……唉,这买化肥的钱我一时还……
国富笑了,二哥,说这些干啥,我再帮你垫上不就得了。你困难,我不帮你谁帮你,谁让你是我没出五服的哥哥呢。
老国说,哎兄弟你——
国富说,你这人咋回事,你再说旁的我可不乐意啦。对了,你家用多少化肥来着?
两袋足够了。
好嘞——国富摆摆手,上车开着走了。
老国呆呆地望着汽车远去的影子,仿佛看见了老婆秀红在田地里躬身忙碌的背影。
老国自言自语,这么快呀,又一年开春啦。
老国回头看了看派出所的大门,忙走开几步,拍打了周身上下的尘土,对着阳光在墙上照出的自己的影子整了整警容,老国猫腰叉腿向下一看,看见了裤裆里的破绽。裤裆完全漏了,撕裂的布像两片破旗一样耷拉下来,露出了里边的秀红给他缝制的花布衬裤,怪不得跑的时候那地方凉嗖嗖的哩,原来往里灌风。老国忙伸手像藏情报一样把破布往裤裆里边揣了揣,并拢两腿紧紧夹住。
老国夹着腿迈着工作步伐进了派出所大门,僵硬而庄重,鬼子兵似的。
所长老平在办公室里早就隔着窗玻璃看见老国裤裆下的破布片子了。老平心里发酸。县公安局和乡政府刚刚联合给各村派出所下达了一个《预防农村狂犬病,消灭未免疫犬只》的文件,老国正忙着贯彻文件精神,在村里四处打狗呢,这不定又是让谁家的疯狗把裤裆给掏了。老平忙站起来操起暖瓶。
老平猜着了,老国的裤裆是让劁猪匠老冯家的狗给掏的。老冯嚣张得很,举着刚磨的劁猪刀指着老国露出来的花布衬裤扬言,你再敢动俺家的狗,俺坚决给你去根儿。
老国敲门进来,老平忙说老国你辛苦了,快坐。一边递过去一杯刚倒的开水。
老国端着水杯,往屋里转圈一看,没有别人。忙问:咋,所长,就你自己回来的,乡长……
老平说那个啥,这次我根本没看着乡长,乡长没在家,去县里了,县里来了个港商,乡长忙着招商引资,要和港商谈项目哩。
老国心里一凉,心说这工钱又没戏了,不由得后悔起来,方才国富问自己用多少化肥时自己为啥要说两袋哩,省着点说多好,只用一袋,又能少费一半的钱!
老平看着老国呆愣的样子,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他说,对了,我这次到乡里也没白去,我把上次咱俩到黑龙江完成抓逃任务的奖金给领回来了,这是你那份。
老国头也没抬说拉倒吧,那是你自己的钱。
几个月前老平带着老国到黑龙江去抓一个从拉拉屯拐跑了两个妇女的人贩子,一路上从路费到食宿都是老平给垫的钱。买火车票时老平连卧铺都没舍得买,车上人多又没座位,俩人硬是站了一天一宿到了黑龙江。回来以后老平的差旅费是以最低标准在县公安局报的,而老国是地警,差旅费得在乡里报,老平给跑了几个月也没抓回个钱毛毛来,乡里财政这么紧张,他还能把奖金要回来?骗鬼哩。乡里大小支出全凭乡长一支笔,刚还说没看着乡长,你能从别人手里把三百元巨款领出来?骗鬼都不信哩。
老平把钱硬往老国手里塞:老国,拿着,拿着——
老国说,老平,我能拿你的钱吗?你为了几个钱还背着个处分哩,我要是拿了你的钱我还叫个人吗?
老平一下子不言语了,两个人闷坐着,抽起了烟。
老平的女儿去年秋天考上了警官大学,老平捧着录取通知书乐死了,可看到通知书上一连串有关各种费用的数目字,又愁死了。所里穷,老平平时没少掏自己的腰包往所里补贴,现在到了女儿要用钱的时候了,老平抓了瞎。只好四处去借。三朋六友都借到了,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老平连女儿所需费用的三分之一还没借齐。女儿流着泪说,爸,别为难了,咱不念了。老平眼一瞪说那怎么行,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说了,你念的是啥学校?咱自己的学校,爸后继有人了,能不让你念吗?你别愁,爸有的是办法。老平脸一抹,就把请贴发了出去,在饭店里摆了十来桌,请大家来庆贺。乡长副乡长,县局里局长副局长政委啥的,包括一个专门检查警风警纪的督察,虽然没亲自出席酒宴,但都派人把红包给老平捎了去。老平在酒宴上举着礼单对所有的来宾说,自己绝不是打着女儿的旗号收大家的礼,在座各位的礼钱都在我老平心里记着呢,算我向大家借的,等女儿毕业了,这些钱我一定会一笔笔归还,请大家相信我。老平终于把女儿送走了,他的事也露了,有人把匿名信写到了上边,告他借女儿考上大学的机会大操大办,大肆敛财,败坏了公安形象。上边派工作组下来调查,认为情况基本属实,拟撤销老平的职务。征求县局局长意见时,局长说,那就先撤我吧,属下的女儿考上了警官大学却没有钱念,我这当局长的只能干瞅着无能为力,丢人呐。结果老平的所长职务虽然保住了,最后也落了个行政记过处分……
老国突然打破了沉寂:哎,老平,你这么急急忙忙地把我叫回来,有啥重要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