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奶79了,还没死。这是伍奶自己说的。这样说是因为伍奶得了老年风湿病,骨头无时不刻地疼。伍奶去过县医院,医生说:“去省里吧。”伍奶去不起,没有钱。开的药她也没拿,带去的钱不够。伍奶只吃止痛片。止痛片便宜,屯里的小卖部就有,一次买上二三百片,可以用很长一段时间。
伍奶不姓伍,伍是婆家的姓。婆家穷人大辈,伍奶一嫁过来,屯里的伍姓人就唤她奶。唤来唤去,外姓人也跟着叫。为了和伍姓人区分开,外姓人唤她伍奶。天长日久,唤奶的人渐渐稀少,唤祖奶或祖祖奶的人越来越多。偏伍奶不爱听祖奶祖祖奶,嫌它有死人气。每当有人叫,伍奶便说:“叫奶吧,别叫得恁大,像死了几十年。”伍姓人觉得叫奶不合适,便跟着外姓人叫伍奶,一来二去,伍奶就成了名字,辈分上的区别渐渐消失。
过春节的时候,伍奶哭了两场。三十一场,大年初一一场。
头年的时候,孙子玉庆来过电话,说:“奶,今年夜不回去了,路远,也请不起假。”伍奶说:“回呀,我炖肉了。”
三十那晚,伍奶一个人守着一盆子肉看春节晚会,本来乐呵呵的,躺在被里时,听到满屯子炸响的鞭炮声,哭了。
初一下晌,伍进贤老婆送来饺子,说:“伍奶呀,大年夜谁能寻思伍奶屋里就你一个。上我家吧。”伍奶说:“一个人咋?哪一天不是活人的日子?能有个啥?”
进贤老婆走后,伍奶到伍进喜家的小卖部给玉庆打电话:“大孙子!回来吧!奶一个人冷清。”喊了三回,玉庆忍不住了,说:“奶,奶呀。春燕病了,挣钱都给她治病了,三个人的路费掏不起了。”
伍奶说:“啥病呀?恁多钱?”
玉庆说:“肾坏了,医生说不换个新的就等死了。”
走回家里,伍奶落了泪。
五月底,春燕回来了。一个人。
那天伍奶从院子里抱了柴禾往灶间走,恍惚有个人影站在院门口。扭头看,真是一个人。一个女子,挎着个包,提着个包,立在灿烂的阳光里。瘦瘦的,也不进来也不言语。伍奶问:“哪个?”她说:“我。”伍奶疑惑地上前几步,盯着女子问:“谁?你谁?”她说:“奶,我,春燕。”伍奶一抱柴禾撒在地上,哀哀地喊道:“啥病呀,把你瘦成那样!”
晚上,伍奶熬的棒米□子。
伍奶说:“玉庆咋不一堆回来?茵茵也不带回来,我可想那个小小的人。”
茵茵是玉庆和春燕的女儿,才两岁。
春燕低下头,不看伍奶,窝着脖子说:“奶,欠下好多债,玉庆要挣来还。”伍奶问:“你咋回来了?病不治了?”春燕停下喝粥,扭头看着窗外,静了一下,说:“奶,治不起。”
伍奶缓缓地往口里拨着棒米□子。
吃完粥,春燕怯怯地不走。看着伍奶吃罢止痛片,爬上炕去。说:“奶,我在你屋里睡。”
伍奶望着春燕青灰的脸,叹了一口气,说:“上来。”
春燕不上炕,屋里灶间的转悠一圈,回来,举着炕桌爬上来。把炕桌摆在炕东墙的正中,擦抹干净。跪在桌前,打开随身提的包,戏法一样捧出菩萨、观音,摆在桌上。又取个小瓷碗放在神前,打开一个纸包,将包里的白石子倒入碗中铺平。一个木鱼放在碗边,一个木槌顺在木鱼边。取出三根香,点燃,双手捧住,插入碗中。“当”,木槌挨了一下木鱼,然后双手合十,俯首礼佛。
看着春燕忙完,伍奶问:“信这个了?”
春燕弱弱的声音问伍奶:“那,信啥?”
春燕是孙子玉庆三年前领到伍奶身前的,他说:“奶,这是春燕,你的孙子媳妇。”伍奶看一眼就喜欢上这个静静的小女子,红红圆圆个小脸蛋像苹果,能掐出水呢。
那年春节,玉庆春燕和伍奶一起过。春燕不爱说笑,有些慢性。你不和她说话,她永远坐在那里无声;别人半个点做完的事,她一小时做不完。夜里,伍奶睡东间屋,玉庆和春燕要睡西间屋。伍奶扯住玉庆,小声说:“这能成?”玉庆看着春燕,春燕不说话,低着头慢慢走进西间屋。门敞着,让玉庆看得心痒痒,隔了一时,春燕安安静静地叫了一声玉庆。玉庆挣一挣伍奶也走进去。
过了正月,两个人又要上北京打工了。玉庆依照每年的惯例拿出六百块钱给伍奶。春燕踮起脚来趴在玉庆耳边悄悄说话。玉庆听罢,抽回去一百。春燕踮高了脚尖,贴在玉庆耳边又说悄悄话。玉庆把几张百元票抖给春燕看,说:“你看给几百?奶还要吃药。”
春燕推搡玉庆:“你给钱我又不管,回到北京咱还吃饭不?”
伍奶说:“是!我这大岁数了,能花几个?穷家富路。”
春燕从玉庆手中小心地把钱抽出,又拿回一百。将四百递给伍奶,温温柔柔地说:“奶,别生我气,我俩要结婚呢。”
伍奶仰着头,看着满脸涨红的玉庆,说:“不气,这才是过日子的话呢。”
这一走,两个人很少回。伍奶只见着茵茵一回,见着时茵茵才会叫祖奶。
两个人没办结婚的酒席,伍奶问:“咋不办办?”春燕说:“奶,咱不办。”玉庆也说:“奶,咱不办。”伍奶说:“两亲家总要见见。”春燕笑。玉庆不乐意地说:“奶,这个话以后不要说!”伍奶眼望天空,嘴里不出声地叨咕。玉庆说:“奶,干啥?”伍奶叹一口气:“没啥,能有啥?”
这些,都不合伍奶的意。但是不能嫌,玉庆能有春燕,已是好大的福。
伍奶有过一个儿子,不然,哪里来的玉庆?
屯子里的伍家人,人丁兴旺,辈辈绵延。唯独伍奶嫁的这一户,已经四辈人单传。好像一个宿命,到了伍奶这里,依旧如此。先是不生,急得全家人焦头烂额,掀桌子砸碗。日日熬药,夜夜耕耘。过了几年,好容易有了玉庆爹,伍奶的男人就像被鬼在他的卵蛋上捏了一把,再也没有夜间的本事。伍奶便守寡一样,把这个男人守到风光地死去。
挨到儿子成了家,一如他的老子。有了玉庆后,便再没有一丝绵延的迹象。玉庆娘不像伍奶,可以当妇女队长,生产小队长,忙得脚不着地。玉庆娘如众多守家护子的女人们一样,要一个古老游戏的流传。几年后,在外打工的玉庆娘一声不吭地走了,跟着另一个不知哪里的男人,游戏另一个家族的绵延去了。
儿子很不服气地去了城里,干过很多可以挣够自己吃喝的活儿。好像也有过女人。女人来女人去,哪一个女人对他都没有一丝留恋。有一天,他得了癌症,回到伍奶身边,对伍奶说:不要让玉庆去城里。
儿子死那年,玉庆十九岁,伍奶的话已经成了聒噪。谁也拽不住他走向城里的双腿。一年后,玉庆领回了春燕,再半年,春燕生下了茵茵。
伍奶的婆婆讲过一个传说:婆婆的公公求教过一个瞎子,这个瞎子说,不管哪一辈的媳妇头胎生下女娃,这个单传的宿命就会打破。他说他看到了。
一个没眼瞎子看到的事,几辈子明眼人苦苦地看不到,直到了伍奶这里。
春燕也许不是最可心的孙子媳妇,她却最有可能打破这一户伍家人的宿命。
伍奶问过春燕:“就没想再生一个?”春燕说:“等茵茵过了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