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儿就到了秋天。
俗话说,三春不赶一秋忙,千金小姐下闺房。我爷马有才再这样猫在屋里,说不过去了,可又不敢出来。那江北胡子如果知道我爷逃回了家里,肯定不会放过他。
听我爷马有才说,那帮胡子好像和屯长韩秃爪子很熟。我太奶就和我太爷商量,舍出几垧地,请屯长韩秃爪子吃顿饭,给他送点儿礼,让他放咱一马?
这次我太爷马山东子没吱声。屯里人谁都知道,韩秃爪子黑白两道,和江北的胡子早就有勾搭。这次我爷被绑票,十有八九是韩秃爪子做的扣。
我太爷马山东子在太阳下磨镰刀。刀刃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嚯嚯的响声。我太奶虽说是个妇道人家,但她知道,请客送礼这种事小气不得。狠狠心,卖了二十垧熟地,花银子在傅家甸的木匠铺打了一只精致的礼品箱,里面上下两层,装上金银首饰。招待韩秃爪子的酒席是当时最高规格的八大盘子八大碗。
韩秃爪子还算给面子,如约而至。
炕桌早已放在炕上,满桌子的菜摞成了小塔。烫得热乎乎的小烧飘着酒香,直往人的肺管子里呛。韩秃爪子盘腿坐在炕头上,我太爷马山东子坐在他对面。韩秃爪子嘻笑着说,都乡里乡亲的,整这么复杂干啥?
不等我太爷说话,站在地上的我太奶抢着说,都是咱农家菜,有啥复杂的?屯长能来,啥事都不复杂了!
韩秃爪子的脸上笑开了花。
我太爷横了老太太一眼,说,可不,一点都不复杂,苦熬苦攒的二十垧地,一转眼,没了!
韩秃爪子有点诧异,看我太奶一眼。我太奶忙说,喝酒喝酒,边喝边唠。狠狠地挖了我太爷一眼。
我太爷举起酒盅,也不说话,滋溜一口,干了。
看我太爷干了,韩秃爪子也仰脖,干了。连说,好酒,好酒啊!我太奶说,屯长放心喝,这是正宗的田家烧锅,喝多少都不上头!我太爷也说,喝,没事!
三盅酒下肚,韩秃爪子的脸红润起来。韩秃爪子说,全屯子谁不知道,你们山东马家能干,能吃苦,也能发财,谁承想遭了劫。你家祖上积了德啊,你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太爷说,积啥德啊,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
韩秃爪子撂下酒盅,说,马山东子,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太奶忙接茬,说,屯长来了他高兴,一高兴就不会说话了。喝酒,喝!我太爷说,高兴不假,我高兴是因为我儿子回来了,跟个屯长有啥联系?韩秃爪子变了脸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下地,穿鞋,两手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家人都傻了眼。
我太爷叼着烟袋,闷着头,不吱声。
我太奶一夜没睡觉,想来想去,想到了屯西头的老孙家。老孙家有个亲戚,在江北住,听人说也是道上的人。实在不行,就把预备花在韩秃爪子身上的钱花在老孙家,请他出面帮帮忙?
想到这里,我太奶的心里才敞开一道缝,找人掐算个好日子,拿着四合礼到屯西的老孙家串门。老孙家掌柜的说,他在江北确实有这么一个亲戚,姓滕,人爽快,好说好笑,也愿意帮别人的忙,外号滕大喇叭。家里倒是不缺钱,更不缺吃不缺穿,只有一件难心事,单传的儿子滕老大,眼看三十了,就是说不上媳妇。有啥毛病吗?我太奶问。
孙掌柜的说,也不算啥毛病,就是有一只眼睛小时候爬树让树枝给扎瞎了。他爹领他到傅家甸,找到一家老毛子开的诊所,给他换上一个玻璃眼珠。要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瞎眼睛呢!
我太奶寻思了一会儿,说,这事好办,如果他把我家的事办成了,我家的两个孙女随他挑!
孙掌柜的媳妇说,要是这样,我下晌就去,准成,你就回家准备吧。
果然,第三天,江北的滕大喇叭和老婆带着礼品上门来了。我奶把我的两个姑姑如花似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新衣裳,头发梳锃亮,脸上涂了粉,抹上红嘴唇,还在额头点上了红点儿,双双坐在炕中间,等着客人的到来。山东马家用招待韩秃爪子的八大碗八大盘子招待滕大喇叭和他老婆。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太爷坐在炕上,一声不吭,我爷、我奶都不是会说话的人,只有我太奶紧着张罗,不停地说着好听的话。
滕大喇叭的老婆一进屋,就看中了坐在炕上的如花似玉姐妹俩。两个闺女,那个俊啊,尤其是那个二丫如花,两个小酒窝盛着媚气,两个黑葡萄似的小眼珠好像会说话。老滕婆子的心思早已不在饭桌上了,她开门见山,说,两个闺女她都稀罕,但只能选一个啊,就选大的吧,我早想抱孙子啦!
我太奶哈哈笑。我奶哭丧着脸,她舍不得闺女,又不敢说话。滕大喇叭说,你们不还有个小子吗,想上城里的学堂,我包送!我爷、我奶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
事就这么定下了。滕大喇叭答应把韩秃爪子和江北胡子的事平了,保证他们再不来祸害山东马家。
选了个良辰吉日,江北老滕家吹吹打打,一台花轿,把大姑似玉娶了过去。一个月后,屯长韩秃爪子失踪了。临近上冻的时候,几个打鱼的伙计在松花江的一个江岔子里发现了韩秃爪子的尸体,水泡鱼啄,几乎没人能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