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晚上,上海警察局副局长薛至武下班后没回家,坐在办公室里等人来接他。虽说是副局长,但已经算警务系统的老大。真正的局长叫周佛海,他更重要的头衔是上海市市长。
泰来报社的副主编张言邀请他七点钟看戏,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几十年前的老戏了,好像是国内的一个女作家改了一下,结合她离婚几年的感受,就着鲁迅的那篇杂文,改成了《娜拉出走之后》。薛至武当然没兴趣,他知道张言是什么意思,泰来报社的主编吴玲上个月被他们抓走,他这是活动关系来了。保吴玲出来是不可能了,人是日本人点名要的。薛至武在想,要是让吴玲在牢里好好活着,跟张言开个什么价码合适。
张言的汽车就停在楼下了。电话打过来,告诉他酱园弄杀人了。杀人就抓人呗,也用不着他局长出队。只是剧院是不能去了,公共场合人多嘴杂,这边杀了人,局长在看戏,肯定说不过去。电话里,他让队长带一队人过去,不要妄动,等他的命令。自己下楼走到张言的车前,俯身对后排的张言说:“局里有事,我过不去了。”
张言表示没关系,据说这个戏要演一个月,哪天看都可以。
“别跟我说戏的事,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两千万,我帮你把事情办成。”
张言有些为难:“薛副局,您可能误会了,钱不是报社出,是我个人掏腰包。”
“那就算了。”薛至武摆摆手,转身就走。
张言急忙下车抓住他袖子,点头说成交。“不过你要保证吴玲死在牢里,永远出不来。”
“你要弄死她?”
“她不死,主编这位置就得一直给她空着,当牌位供着。”
薛至武皱皱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让张言回去先数出一千万,等他消息。他也不知道弄死她对不对,登了几条重庆的新闻就一命呜呼,还挺可惜的。行吧,有人当烈士,就得有人当刽子手,不然哪有那么多英雄?
他进了自己的警车,告诉司机去酱园弄。二十几个巡捕早已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薛至武问队长是哪间屋子,队长还没回答他就看出来了,只有两个房间是关灯关门的,其他房间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开窗看热闹。薛至武抬枪对酱园弄瞄了一圈,警告他们关好门窗,别给自己找麻烦。队长向他汇报情况,说是二楼死人了,这里的房东讲,还有个女人在房间里。
“她还活着?”
“活着。”
“她是凶手?”
“应该是。”
“她杀的什么人?”
“好像是她丈夫。”
“杀夫。”
薛至武冷笑一声,真是世风日下,报社里二当家的要杀当家的;这两个人的小家,二当家的也杀当家的。他让队长去后窗把守,自己带两个人上二楼。队长提醒他危险,不然先鸣枪三声,再踹门进去。薛至武让他别那么多话,去后面守着。他进车里把手电筒拿出来,上到二楼先轻敲几下门,问了三声有人吗。屋里没有动静,但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大喘气。他想再等一下,心里默数十个数,让手下持枪上膛,把手电筒打开,正要抬脚踹门的时候,咯吱一声,门缓缓地打开了。
没错,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是女人,站在半开的门后,轻声问他:“怎么了?”
薛至武握着手电筒从她的脚照起,光圈仿佛男人的手一点点地向上抚摸。游过膝盖,他明白这是个穿旗袍的女人,他手电筒向右侧倾斜,从大腿外侧缓缓上移,最后停在旗袍的分衩处。
“没什么,例行公事,你叫什么名字?”
“詹周氏。”
“哪年生人?”
“民国五年。”
旁边的警卫算好告诉薛至武是大正五年。他才不管这些,知道她今年29岁就好了。他继续移动手电筒,从胯部轻划到腰间,细不过二尺,似乎没生过孩子,一个弧线穿过胸部,将光圈留在锁骨上。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詹云影。”
“他现在在哪里?”
“房间里。”
“为什么不出来?”
“因为他死了。”
薛至武右手一抖,光圈在脖颈处颤了一颤,聚光在她的耳垂上。
“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
这是他没想到的,一个女人,杀了丈夫,却如此冷静。薛至武关闭手电筒,再打开的时候用同样的线路在詹周氏的左侧走了一圈,小腿、大腿、腰部、胸部、脖颈、耳垂,然后手腕一抖,将电筒移向中央,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