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6年第09期
栏目:供求信息
此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一个帝国崩溃的前夕。那时,朝政腐败,宦官专权,西北军阀董卓乘机带兵入京,废黜并杀害了年仅九岁的皇帝,立八岁的陈留王为帝。董卓一把大火把东汉的都城洛阳烧为平地,迁都长安。汉司徒王允用美人计,使貂蝉离间董卓和其养子吕布,吕布愤而诛杀董卓。董卓部将李、郭汜为董卓报仇,攻破长安,将王允和其全家杀害。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两个少年攀越城墙,侥幸脱逃。他们是王允的两个侄子,其中一个名叫王凌。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当年逃命的少年已功成名就,王凌在新的帝国里位高爵显,成为朝廷重臣。
早在十年前,王凌就被封为征东将军,假朝廷节钺,都督扬州诸军事,成为东南军事重镇的首脑。由于靖边卫国,功勋卓著,又被封为南乡侯,升迁为车骑将军。他已经老了,一生戎马,宦海浮沉,坐镇东南,拥兵一方,对帝国的忠诚矢志不移,没有人怀疑他将在高位上度过余生。
不久前,京城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故:受先帝遗命辅政的大将军曹爽被太傅司马懿干掉了,台省尚书、司隶校尉等高官重臣也被诛戮,八个显赫的家族被斩草除根,其中何晏、毕轨两个家族又是皇亲国戚。政敌之间的残酷杀戮使京城处于恐怖中,据说年轻的皇帝和太后也被这种杀戮吓坏了,他们熟悉的臣子及其眷属一个个地被砍了头,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而屠杀是以他们的名义施行的,这更令他们恐惧不安。皇帝和太后躲在皇宫里,空气里氤氲着浓烈的鲜血的气味,夜空中仿佛隐隐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和长嚎。庭燎高燃的空旷的大殿里,高大廊柱的影子间,宦官们脸色惨白,悄无声息地走动着,像虚空里出没的幽灵。皇宫里高大的桧树间一夜里飞来上千只猫头鹰,在皇宫上空盘旋起落,发出鬼怪般的叫声;两条毒蛇竟爬进皇宫,咬死了三个宫女;有一个宫女忽然发出非人的惨叫,一下子跳起丈余高,头撞在穹窿顶的蟠龙横梁上,落下来,痉挛着死去,查验的结果,她并没有伤痕……一切令人恐慌的事情不断地发生,在漫漫的长夜里,皇宫像一片死寂的坟场,只有猫头鹰翅膀的拍击声、巡夜士兵的脚步和吆喝声不时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京城大变故发生不久,王凌在扬州接到了朝廷的文牒,通报曹爽及党羽阴谋谋反的罪行及被处决的消息,同时,他收到了老友司马懿的私人信件,告知他为安社稷,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粉碎逆党、为国除奸的举措。司马懿的信言辞恳切,透露出一个老人无奈和苍凉的心情:“仆老病在身,行将就木,每思先帝临终时,手把仆臂,涕泗交流,以社稷相托之情景,无不辗转反侧,夙夜难眠也。逆党之谋,由来久矣,发露之时,天人共愤,仆为国家长治久安,依律根绝奸逆。仆非草木,岂无不忍之心?虽肝肠痛彻,不敢负国家也!揆诸私谊,彦云知我;黄泉之下,先帝知我;千年万年之后,天下知我也!”彦云是王凌的字,司马懿这样亲切地称呼他,把他当作知心密友,表白自己的心迹,也足见两人交谊之深。在这个初夏的夜晚,王凌静坐轩室,反复读着司马懿的信,心中备感惆怅。
太祖武皇帝曹操乘东汉帝国衰亡之际,挟天子以令诸侯,东征西讨,克平群雄,建立了国中之国,到曹操晚年,“尺土一民,皆非汉有”,东汉帝国已名存实亡。群臣上疏,让曹操代汉自立,就连称霸东南的孙权也上表称臣,要曹操即皇帝位。曹操把孙权的表章遍示群臣,说:“孙权这小子是想把我吊到炉火上烤啊!”曹操知道,自己已有帝王之实,只差一个名号了,但他不想要这个名号,他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文王伐纣,武王即位,建立了周朝,他想像周文王那样把皇帝的名号留给自己的儿子。果然,太子曹丕即位后,立刻做了皇帝,为魏文帝,曹操谥为武帝。魏文帝曹丕在位七年死去,太子曹睿即位。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曹睿,仅两代,便已露出衰亡之象。曹睿的昏庸和任性使臣子深感无奈,更糟的是他没有血亲继承人,如今在位的皇帝曹芳来历可疑,顶多只能算作曹氏的支脉,帝王血统的纯正已经遭到臣子的质疑。
大魏帝国的皇帝已历三代,天下尚未统一。东南有不臣之吴,西南有偏安之蜀,吴、蜀各有君主,自成王朝,华夏鼎足而三,互为敌国。可是在王朝内部,权力的角逐,政敌之间的排摈杀伐却日趋激烈了。
对于曹爽一党的覆灭,王凌并没有任何痛惜之情,他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私交;反之,对他们的奢靡僭越、孤行专断一直深恶痛绝。原庐江太守文钦曾是他的属下,虽然性雄豪、有勇力,阵前冒矢突进而不惧死,但贪残暴虐,竟屠戮百姓以冒战功,这样的人怎能作为一州太守抚边安民?为此,他曾上疏朝廷,请将文钦免官治罪。可是文钦被召回京城,非但没有治罪,反倒成了曹爽的私党,不久竟重返原任,加封冠军将军,比从前更加跋扈,把他这个上司也不放在眼里了。王凌心里虽不痛快,但又无可奈何,只能远在扬州,手握兵要,静观京城的变化。
王凌的长子王广一直留在京城,不断通报消息,因此,虽远在千里之外,对于朝中形势,仍然洞若观火。曹氏和司马氏两大家族的矛盾和嫌隙,王凌久有所知。当山雨欲来时,他已感受到风的凉意浸入肌骨。如今,随着曹爽等八族的夷灭,朝中的政争似乎尘埃落定。
王凌枯坐半晌,起身取出长子王广的密札。这密札除了告知太尉蒋济忧死的消息,还有许多机密之言。说:太尉蒋济前曾奉司马懿之命,亲笔作书劝曹爽归降,并立誓保留他们的爵位俸禄,唯免官而已。可是,归降后的曹爽不但没有保住爵位,连整个宗族都被灭绝了。蒋济觉得司马懿食言,使他成了这场大屠杀凶险的帮凶。蒋济是个厚道人,感到无颜见老友曹真于地下。曹爽兄弟等虽然奢靡误国,但何至于三族尽灭,断根绝祀呢?至于谋反之罪,仅凭张当严刑拷打下的一纸供状,更是子虚乌有的欲加之罪。蒋济觉得太傅司马懿父子也忒狠毒了,名为社稷,实则为扫清障碍,自立门户。如今,执掌国柄的只有司马一族而已。蒋济为此忧患成疾。王广前去探病,蒋济摒退左右,抓住王广的手唏嘘不已,叹道:“我与司马仲达同朝为官,已历三世,原以为交厚谊深,引为知己,如今方知乃心不可测度也!我曾当他的面盛赞过你们父子文韬武略,一时无两,堪为国之柱石,如今想来,此言也足以灭君门户也!”王凌读到此,陡生一股透骨的寒意。朝中老臣,大多凋零,存者唯二三而已。他和蒋济不过是泛泛之交,和司马懿更亲密一些,来往也更多一些。倒是儿子王广在京常去蒋济府上走动。蒋济一向以知人著称,此言出自他弥留之时,不由王凌不神动心惊。王广最后说:“蒋济薨逝,太尉空缺,朝中众议,将晋父亲为太尉。虽名列三公,以今度之,无非司马家臣也!”
……紫铜香炉里依然青烟袅袅,轩窗外涌进浓烈的桂树叶子的气息,婢妾仆从皆已睡去,王凌据案而坐,把司马懿的信和儿子王广的密札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按照惯常的做法,他把儿子的密札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