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07年第06期
栏目:剑指江湖
山西太原城的校马场街,虎威镖局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青灰色门楼的屋檐下,挂着一溜儿尺余长的冰柱。透过青灰色的脊兽,能看到一面迎风招展的镖旗,紫色旗帜上绣着一双栩栩如生、怒目圆睁的斑斓猛虎。
院子中央,虎威镖局大掌柜伊千变捏着一页短笺,双眼正幽幽地瞥着飘落的雪花,神情仿佛正在咽下一口毒药。
黎明时,伊千变收到虎威镖局商州分号的飞鸽传书,信上说:洛阳城“不羁阁”托付了一趟生意,这生意不是银票钱粮,亦非奇珍异宝,而是一个孩子。七日内将孩童送至金陵,镖酬一万两白银。这笔钱是虎威镖局全年净利的两倍。托镖者竟然是洛阳城“不羁阁”阁主——甄诛鱼。“不羁阁”中高手如云,在中原的势力可谓如日中天,这区区的举手之劳,却为何竟要耗费一万两白银托给一家小镖局?这其中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晌午时分,第二封飞鸽传书不期而至,镖资换成了三万两白银。伊千变抬头看着灰暗的天空出神。雪落无声,他伸手抓住一片雪花,手掌却只留住一丝冰凉……
金陵正是“千凤聚”的大本营所在。“千凤聚”在绿林中是与“不羁阁”平分秋色的组织。而且,七日后恰好是江东百年豪门端木世家端木公子,在金陵迎娶“千凤聚”守身如玉的大当家薛红烛的日子。这趟镖,和“千凤聚”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以长江为界,江南金陵“千凤聚”,江北洛阳“不羁阁”,两股势力因地盘及利益剑拔弩张久矣,只因双方势均力敌,谁都没有一举击溃对方的必胜把握,所以江湖虽时有风浪,但尚算平静。直到最近这层脆弱的薄冰堪堪将被破坏:凭借端木世家百年余威,“千凤聚”与之联姻,江湖格局势必有所变化,疾风暴雨之势将难避免!
“不羁阁”托镖金陵用意何在?蹚这浑水岂非自找麻烦?走镖靠的是江湖朋友赏脸吃饭,走“仁义镖”,求“和气财”,这是伊千变一贯的宗旨,可这次……伊千变苦思冥想,一时间却难以品味出其中利害。明面上看,道理浅显,若开罪了“不羁阁”,虎威镖局想继续在道上生存,就必须掂量掂量手里的刀子够不够锋利;反过来,如果与“千凤聚”结下梁子,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掌柜的,外头冷!”一个宽厚关切的声音让伊千变回过神,打断了他的思路。伊千变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他全身竟落满了雪花。他在院子里已伫立了整个下午了。
伊千变在成为大掌柜的三年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抑或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表情永远都像是一泓波澜不惊的潭水,他的平静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甚至让人怀疑他的神经是铁打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水。像他今天这样谨慎凝重,踌躇不决,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今天,他终于失态了。起码,与他最亲近的老管家陆轩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惶惑。这种惶惑就像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裂开在一块坚硬的磐石上。
“陆叔!这趟生意……咱们怕是得走一趟!”伊千变看着陆轩这个最理解自己的老管家,不由叹道。“你是当家人,这事你决定!”陆轩道。
此时夜色来临,风已急,雪也大了起来,镖局大厅的灯火更是彻夜未眠。
商州分号设在一处三进三出的院落,分号生意由伊千变的小师弟古香彻主持,另外算上两名镖师,便是分号所有的人手了。商州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因扼两省交界咽喉,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虎威镖局势力范围向来以黄河以北为主,越向南地头便越生疏。建商州分号就是一块踏脚石,是开拓长江沿岸生意的跳板。分号开业半年倒是进展顺利,直到接到了这单大生意,让镖局走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夜深人静,商州分号后厅内的三个人仍无丝毫睡意。正襟危坐的古香彻,是前任总镖头的关门弟子,一张娃娃脸与其年龄极不相称。他虽然年轻,性格却颇坚忍不拔,他的那份扎实稳健,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干练。
两鬓斑白的镖师“铁梭”冯雷盘腿而坐。焦黄、凸起的眼珠子盯住屋角的蛛网出神。冯雷入行三十个年头,毕竟岁月不饶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矮壮结实的身体已发福臃肿。尤其在阴冷天气,他的老风湿病发作得愈加厉害,喉咙漏气似的喘着粗气,胸口像压着一块无形的石头,让他的面色发青。“扑哧”一声,他冷不丁地吐出一口浓痰,伸脚在地上搓碾着。镖师“鹰眼”杜枚,天生一张饱受风吹雨打的农夫面孔,黝黑粗糙,永远带着谨小慎微的表情,一双招风耳挂在脑袋两侧,身形干瘪得像只大马猴。他侧着身子坐在炕沿,耷拉着两条长腿,端一杆通体碧绿的旱烟袋,不怀好意地嘲笑冯雷,道:“老不死的越发不中用了,连婆娘也伺候不动了吧?”
冯雷板着面孔,粗声粗气地怒道:“闭上你的腚眼儿!脓包玩意,你晓得女人是啥东西?”古香彻无奈地摇摇头,看着他亲两人像长不大的孩子,心里好生羡慕,心想自己一辈子若能有一个可以掏心窝子的朋友,假使有一天躺进了棺材,也绝对不会感觉此生寂寞。
杜枚与冯雷是烧过黄纸、磕过头的把兄弟,即使是话说得再刻薄,心内的亲近却是无人替代的。杜枚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整日跟着冯雷混吃混混,直将冯家当作自己的窝,杜枚加入镖局刚好十个年头,也算虎威镖局的老人了。由于他做事沉稳,分号创建伊始,总镖头伊千变便特意遣他来协助古香彻打理生意。
“依我看,古头与我走一回,老二……”杜枚瞥着老态龙钟的冯雷,道,“老二照例看家……”
冯雷瞪起一双牛眼:“扯你娘的咸淡,就凭你这种娘娘腔也配喝五吆六?老子坐店内挂的时候(坐店指保护金店的保镖活计;内挂指看门护院),你还穿开裆裤哩!”看冯雷嘴里唾沫星子四射,眼里冒出火,杜枚迅速遮住酒杯,干笑着不搭腔。
冯雷就是这么个倔驴脾气,按年头以及为镖局出生入死的分上,早该金盆洗手颐养天年了,只是,一来他闲不住,二来他家那六个小崽子清一色都是带把的,老伴又整天病恹恹的,他的那份月例银子,也就仅够让一大家子人填饱肚皮。这几年,前三个儿媳进门,早已耗尽了他的棺材本。
冯雷一直将家安在乡下,宁可让孩子们辛辛苦苦守着十几亩薄田,也决不让他们子承父业,踏人镖局这个行当。个中缘由,只有局内人才能感受到。家中的第四个儿子眼看也快年满十六岁,也算大小伙子了。年过半百的冯雷,不得不苦苦耗在镖局,撑起一家人的未来。
本来在这行当耍的就是眼活手下黑,一身伤病、年老体衰的冯雷,屡次被青壮年镖头嫌弃。古香彻实在看不过去,主动将他要到商州分号,不但让杜枚照顾他,而且花红一分不少。
杜枚做事则心细如发,冯雷常常嘲笑他娘娘转世,投错了胎。古香彻倒很了解杜枚的脾性,杜枚属于那种外柔内刚、颇有城府之人。按照常理,越是小心之人,越是胆小怕事,这话用在杜枚身上倒也妥贴。
古香彻举起酒杯遮住面孔,三个人都不说话,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趟镖接得勉强,路上情形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但是他们却十分理解总局的苦衷,洛阳城“不羁阁”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否则虎威镖局在江湖上一天也混不下去。杜枚手上的烟锅里火光忽明忽灭。他若有所思地道:“生意不能不做,总局要咱接了这趟镖,又抽不出人手来,凭咱们哥仨能轻而易举地拿到三万两银子?那是银子,不是地瓜……”
冯雷扯着大嗓门,不屑一顾,道:“看见你那婆婆妈妈的窝囊样儿,老子就来气,古头,我一个人去!不就是送个孩子嘛!办不,成,你砍下老子的脑袋当夜壶!”这句话没说完,大约因为过于激动,一口痰堵在喉头,让他无法遏止地咳嗽起来,几乎将心肺都一股脑儿地吐出来。
杜枚给他添上水,冯雷的酒杯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浓茶。杜枚顺手拍拍他的后背,冯雷触电般推开杜枚,憋红的脸上青筋拧动。他勃然大怒道:“我还没死!你死到一边去!”
杜枚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忧心忡忡地瞅着古香彻,似乎要从他那张娃娃脸上读出些许痕迹。看着苍老的冯雷,古香彻心里一凛,即便是铁打钢造的汉子,若是老在江湖中过活,也是最大的悲哀和不幸。失去沸腾的血气、体力,敏捷的身手,剩下的就是挨刀子的分了。“那就我和老二走这趟!”杜枚若有所思道,“古头留在家里照应!”古香彻的目光快速避开杜枚的目光。
灯光下,杜枚的瞳孔细如针尖。他绰号“鹰眼”,独门绝技便是一双奇特的眼睛。常人在漆黑的夜里无法辨物,武林高手虽经过刻苦修炼,在黑暗里行动亦有不便。但是杜枚却天赋异禀,视力在黑夜比之白昼犹要清晰。寻常人凝神看着他的眼眸时,必定会感到刺痛难当,泪流满面。
古香彻腼腆一笑,他完全晓得杜枚的心思。这单生意如此棘手,他们此去生死未卜。杜枚要在古香彻和冯雷两人中保全一个。古香彻年轻,冯雷背后有一大家子,他唯独没有将自个儿的安危放在心上。古香彻无语,不由对平时性格柔弱的杜枚肃然起敬。
古香彻沉默片刻,道:“咱们大家都没退路,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可以丢脑袋,不能砸祖师爷传下来的镖旗!老哥俩比我这后生小子更明白。吃着糙米饭,岂能不硌牙?时候不早了,明天赶早上路。快的话六天到金陵,还能赶回来过小年。两位老哥歇着吧,我出去走两步……”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拱手作别,走出了房间。
漆黑夜幕中,古香彻不知不觉地走到背街的一栋小楼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透出灯光的窗口。每次行镖前,他都会来此处悄悄站一会儿。这扇窗里的主人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柳叶。柳叶的父亲是本地乡绅,古板刻薄,素来看不起混迹江湖的粗人。话说回来,哪户清白人家愿意将闺女嫁给一个脑袋拴在腰带上的镖师?除非,古香彻能弃了镖局行当,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做点小生意,否则只怕这段姻缘只能是水中月。
古香彻怔怔地站在巷口,痴痴地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脑中全是柳叶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孔,直到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熄灭,他才转过身。这时,他听到了木门打开的声音,那声音犹如摄去了古香彻的魂魄,接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便看到了柳叶那熟悉的青花布面衣裳,长长的辫子,清秀的脸蛋……看着柳叶那俏丽的身影,古香彻沉默片刻,才轻轻地道:“我要出趟远门,来……看看你。”
柳叶的声音温柔而细腻,夹杂着淡淡的忧郁:“我爹逼着我出阁!”
闻听此言,古香彻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道:“是谁家提的亲?”“城里……孙举人。”
他长长舒了口气,道:“哦,孙家在商州算得上名门望族了,而且孙二少爷又很厚道……”
“不是孙二,是孙三少爷……”
“是吗?孙三少爷刚刚进学……人品也沉稳,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孙三少爷该比你小两岁吧?”
柳叶咬着嘴唇,轻轻道:“我不嫁!我等你……”说罢,她左手拢住发辫,右手掏出一把剪刀,用尽全身气力在发辫根上剪了下去。
一段沉甸甸的柔滑发丝,放在古香彻手心里。古香彻仿佛握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久久不愿松开。
半晌,古香彻才怜爱地道:“头发长出来,要很久……”
“我知道……”柳叶脸上飞上一抹红晕。她垂首低声道,“在你回来之前,头发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