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说
逃犯说:和尚,我知道你的耳聋,可是你的心不聋。都说你是瞎子,可你的心透亮。和尚,我不想再逃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自首。我就算逃过了法律的审判,也逃不过内心的折磨。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和尚,你听我说,我这次回家,一是迁户口,二是给吴伯伯下跪,我不指望他老人家谅解我,但我要忏悔我的罪。我回家还有个心愿,就是去麻疯岛看和尚您,当年离开烟村时,我曾在您的耳朵寺许过愿,我用八年的时间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当然得去还愿。没想到,我的这些愿望如此难达成,更没想到我沦为了杀人犯。有人说我心胸狭隘,说我是眼红人家发财,还有人说我是个疯子。十年前,要是人们这样说,我认。可是今天,我不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也没有什么。小鬼们,你们别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狞笑,也别把那铁链弄得哗啦响。和尚要是念一遍《金刚经》,你们就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和尚,你可愿听一个逃犯最后的倾诉?你可否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死,什么是活?
我虚构
我是一个写作者,年复一年用文字虚构故事。
逃犯回到烟村那天,是小寒。
他这次是回来迁户口的。自从八年前,父亲去世后,这烟村,就再也没有他的亲人了。其实说起来,他算得上是第一代的老打工了,还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就和吴一诺到南方打工,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件事,他回烟村,而吴一诺留在了南方,由打工仔混成了老板。
快到家门口时,他终于遇到了一位邻居。邻居看着他,半天才说,“我的天,这不是墨痕家的老二吗?长胖了,魁梧了,都认不出来了,绝对认不出来,还是城里的水土养人。”
他去开自家的门。锁早锈死了,寻了块砖头砸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蛛网网他一头。水泥的地板,被蹿进来的竹根顶得七拱八翘。堂屋里长了两根胳膊粗细的竹,顶破屋顶钻过瓦片,他的房间,傍着床也长了一根竹,足有大海碗粗。他放下包,打开门窗通风,又把床铺上的鼠窝捣了,弄得一头一脸的灰。找水洗手,压水井也锈死了,他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望着眼前的湖,像一根木头。
和尚想
和尚想: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恶人无善念,善人无恶心。善恶如浮云,俱无起灭处。什么是死,什么是生,浮生本来是一梦,何必梦里问死生。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许多年前我发过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吴一诺。一辈子。为自己这句古怪的誓言,我把自己的内心禁锢了差不多十年。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啊和尚,一辈子是多么漫长,漫长得时常会感觉到累,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漫出来的累。和尚,我常觉得生活是一种漫无边际的苦,望不到尽头,仿佛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绪;有时又觉得一辈子很短暂,我还有太多的计划,总觉得有时间,明天再去实现也不迟,可是转眼之间,我已从孩子变成了中年人。回望这半生,觉得来路如梦,已是漫不可寻。
和尚,不瞒您说,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仅是恨吴一诺,我甚至对所有姓吴的都心怀厌恶。你说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当真很奇怪。说起来,我家和吴家的交情有几十年了,算得上是世交,老一辈们,也是风里雨里滚过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呢,照样可以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一辈子!绝不!和尚,那年的夏天,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这样说。我当然还记得我的誓言。要知道,正是那年夏天,改变了我的一生。那件事烂在我的心底,像一道无法痊愈的伤口,触动一下便隐隐作痛。那年我才二十岁啊,和尚!二十岁,多么美好的年龄!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压着一块巨石,我一直想努力搬开它。我真的搬得很累很累。
是的,和尚,二十岁前,我也有所谓的忧与愁,但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出门打工,我才知道,什么叫世道,什么叫人心。
和尚,近年来我迷上了霍金的著作。我发觉现代前沿物理对宇宙的描述,居然和古老的佛经对于宇宙的想象,有许多相通之处。人生的渺小和对于时间空间的无知,让我时常生出许多感慨。
我虚构
在我的虚构中,出现了一幅画面:逃犯坐在门口发呆,胡思乱想着一些问题。一只黄鼠狼悄悄扑向了在荒草中觅食的鸡群。鸡们顿时惊叫了起来,狗也跟着狂吠,鸡的女主人,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叫,“狗子哦,嗖!嗖!嗖!”是在唤狗去追那偷鸡的黄鼠狼。
寂静的村庄,顿时热闹起来,但这热闹并没持续多久,鸡很快从惊恐中平静了下来。狗没追到黄鼠狼,也跑回来蜷在了门口。主人见鸡并没有被偷走,骂了几句“天杀的黄狼子”,又袖着手钻进了家,把寒冷和喧闹关在了门外。乡村又归于宁静。
抽完一支烟。逃犯去到后山的坟场,他看见父母亲的坟头,居然是光秃秃的,还有烧过钱纸的灰迹。他以为,这么多年没有回家,父母的坟,怕早已长满了黄芦苦竹。在寒风中站了一会,逃犯决定先去村主任家开准迁证明。村主任不在家,他女人在。主任的女人在嗑瓜子,嗑得专心致志,嗑出了主任夫人应有的派头。瓜子壳都堆在一个小盘子里,从那一大堆瓜子壳,看得出她已嗑了多时。
逃犯问,主任在家吗?
女人抬头翻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不在,找主任搞么事?”
阎王好请,小鬼难缠。逃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从包里掏出一条“好日子”,放在村主任家的桌子上,脸上努力堆出笑,“我想请主任盖个章。主任回来了麻烦您给说一声。我明天再来。”
主任的女人见到烟,脸上有了笑,说,“我给他打个电话吧,可能在隔壁打牌呢。”
果然。不一会,听到摩托车响,主任回来了。主任对逃犯并不太熟,逃犯就说他是张墨痕的小儿子,主任这才惊了,说是你呀,变得不认得了,听说你现在出名了呢,经常上电视。主任很快给逃犯盖好章,又留他吃饭,说你太客气了,还拿什么烟呢?
逃犯说他还有事要办,辞别出来。天就黑了。经过吴家门口时,吴家屋里黑灯瞎火。逃犯回到家,房间的电灯居然还可以亮。打开柜子,翻出两床棉被,一股股鼠臊味儿直冲鼻子,拍打拍打,铺了床,别别扭扭躺下了。却哪里睡得着。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回烟村的第一晚上,我睡在老屋。曾经,我的家是多么热闹,父母,兄长,十天中有八天睡在我家的吴一诺。如今,父母、兄长都已不在这世上了,吴一诺,却死在了我的手中。几十年的光阴啊和尚,往事并不如烟。一群老鼠,平时是把床上当了窝的,现在它们的窝突然被我这不速之客占了,伏在房梁上,吱吱乱叫。我拿脚踢一下那株长在床前的竹,哗的一声响,伴着鼠辈的尖叫,屋顶就掉下蛛网、尘土和一只硕鼠。
和尚,我记得您的教诲,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我并没有杀死那只老鼠。可是我越发睡不着,打开脚箱,里面装的全是书。您知道,那些年苦闷的时光,那些人生中最难捱的岁月,是这些书,伴我度过的。得把这些书带走,当时我想。我开始整理那些书。《天龙八部》、《七剑下天山》、《云海玉弓缘》、《台湾黑猫旅社》、《海水底下是泥土》、《中国古代文学史》、《存在与虚无》、《莱蒙托夫诗选》、《吉檀迦利》……
和尚,每一本书,便是一段逝去的岁月。
每一本书,就是一桩幸福或悲伤的往事。
和尚想
和尚想:小庙没了无所谓。有庙,我与佛之间,还隔一个形式,没庙,我倒觉悟多了。
和尚想:昔丹霞禅师取木佛烧火向,我又何拘于一房一庙哉?
和尚想:世间几多名利客,一入红尘误终生。世间许多执迷者,镜花水月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