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03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西斜的太阳就像一个摘不到的柚子,红橙橙的,高高悬浮在天空。
福林从柚子树根下的洞穴里掏出来撒开去的,尽是一些蚂蚁窝碎片,还有蚂蚁。这些玩意闹得他头上脚底地面到处都是。秋风好像刚从地缝里钻出来,浴着泥土味,还有青草香,一波连着一波。碎片满地乱蓬蓬飘舞。那些丧家的黑蚂蚁黄蚂蚁慌不择路,四散奔逃。
周围十数米,黑压压的伤兵残将,在淡去的日光里,格外扎眼。
几只黄蚂蚁沿着脚跟爬进了福林裤筒子,一寸一寸,直往他胯底下蠕动。有的甚至爬到他撒尿的东西上,往阴里咬噬。他麻木得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身体是别人的。
柚子树孤零零地站在屋端头,树干粗壮,光滑,呈古铜色,看上去年龄比福林小不了多少,结的柚子却越来越好吃,不只皮薄,肉厚,水汁也特别丰沛。这棵柚子树是福林回家开染坊时节栽的,当时只是想着柚子树能避邪,压根没指望会吃上柚子。福林坐在树根下,一点点抠。抠出来的黄土散在洞边。他的指甲磨平,指尖擦破,殷红的血水一样渗在新鲜的黄土里。
不会有错的,凹陷地面低深的一个小坑,巴掌那么大。他拗着性子给自己鼓气。潜意识里残存的这么一点记忆,如同岁月的钉子,紧紧锲入他脑子深处!怎么可能错呢?
蚁穴已到尽头,再往里就是坚硬的石壁,掘不动了。一个黑漆漆的窟窿呆望着福林蛙样匍匐着的身体。福林脸色蜡黄,晃着白。他一无所获,就烦,就嚷:
他奶奶的,胯底下跑条卵。
他的话浑浊不清,叽里咕噜,像鸟语。
细碎的阳光在柚子树下的洞底晃来晃去。柚子树旁比肩生长着一棵苦楝树,两棵树并排在一起,树根和枝叶交错,相依的情侣似的。苦楝树粗糙的根蚯蚓般凸出地面,裸露着生长缝隙挤压出来的疤痕,树枝已吐出新芽,干瘪的苦楝子却还耷拉在树梢,一串串随风荡着秋千,一副留恋季节的琐皮相。柚子树上的柚子太高,他不敢想,如果还返回去几年,即便柚子再高,他也不在话下。福林顺手抓起一颗垂在身前的苦楝子送到嘴边,又丢弃。他分不清苦楝子有毒,会闹人,只感到饿,想吃东西。他咽了一下口水。细长脖子上的喉结算盘珠子一样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嘴唇上的皱皮,干裂,快要剥落。
一群肥硕的麻雀围绕福林疾飞,仿佛听到它们打饱嗝的声音。
苦楝树右边过去一箭远,他的屋场后面,有一域修长的竹林。他在竹林边缘随手捡一根阴干的苦竹做拐杖。竹杖粗糙,扎手,他无所谓,拄着拐杖蹒跚走进竹林。竹杖不住抖动,仿佛生了翅膀,随时都会从手里飞走。他死死攥住。竹林每一处低洼的地方,他都尖起眼来,仔细探寻。
光秃的干竹枝像一个恶劣的顽童,以捉弄人为乐,不时弹击他,将他陈皮一样的脸划破。血痕,一垄一垄。福林如断根的蔫草,站不稳当,这时只要有一阵风,便能轻易把他刮到天边去。
他转出竹林,来到墙头。这里有个拆迁了的茅坑,或许有希望呢。他打起精神跳下去。
茅坑粪水齐膝深,日光久照,泛滥着粪臭,招来蚊蝇“嗡嗡”乱窜。蝴蝶在附近低旋。
蒋前进路过这里,看到这一幕,好奇地驻足观看。
福林躬在粪凼里,如一只没肉的虾壳。几只蚂蚁驮在他背上,焦急地跑来跑去,寻找着陆的地方。蒋前进没看到什么,疑惑不解,就喊他:“福林,你在做什么?”
听到有人喊他,福林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努力想看清这个背手站在岸上叫他的人是谁。他目光呆滞,像即将油尽的汽车轮子,艰难滚动。他似乎在想,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呀?似曾相识,面熟得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见到福林那副茫然的样子,蒋前进就像面对个陌生人样,自我介绍:“我是蒋前进啊。和你一起下过益阳的蒋前进啊。”
蚊蝇在福林周围飞来飞去。太阳照在墨黑的粪塘里,竟也有光折射,晃着蒋前进,晃着岸上的竹林,还有高大的柚子树。蒋前进手臂上的红袖章在阳光下格外扎眼,福林眯逢着眼,盯了半晌,好像记起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浑浊,自顾自转身,继续摸索。
吉昌放学回家,正好看到蒋前进站在粪塘岸上探着身子朝粪塘俯望,看把戏一样,他老远就打招呼:“蒋书记,在咯做么子呀。”
“没做么子咯,吉伢子,你看,你爷老子,这是弄的哪出咯。”蒋前进指着粪塘说。吉昌这才看到站在粪塘里的父亲。父亲颤颤抖抖,就像一片即将离树的枯叶,摇摇欲坠得吓人。
吉昌的心一下就揪紧了。
他赶忙蹲下身子,伸长胳膊把父亲连拉带扯地拖出茅坑。吉昌气喘吁吁,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望着满身污浊,臭气熏天的父亲,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气恼地说:“你不要命啦,那是粪凼,什么地方不好待,你待那里面……”
福林望眼吉昌,隐约记起他曾在自己的身前身后撒过欢,应该关系非同一般,脸上便显现出亲近的意思,龇牙笑了起来。可是,他到底是哪个咧?越拚死想,脑子里越乱糟糟的扯不清。
“你是不是在寻找什么?”蒋前进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掌当蒲扇赶着臭气,凑过来问道。
寻找?对,是寻找!寻找什么咧?福林茫然望了望柚子树,一副沉思的样式。他两目深陷,如那掏空的蚁穴,幽幽的,向着蒋前进,喃喃翕动着嘴唇:“咿……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