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9年第01期
栏目：科学家发明创造的艰难岁月·征文
就像英国的剑桥座落在风景秀丽的乡间一样，秦川腹地这座教人稼穑的稷山大学，也建在远离城市的一个小镇旁，绕出学校的围墙便看得见渭河两岸错落有致的村舍和庄稼，
暮春里一个雨过天晴草木清新的傍晚，金梦天博士踱出校门到田野里去散步。
他看到麦田夹行里细瘦的小道旁，趴伏着乙个半截身子成了泥猴的小男孩。那男孩用根细棍很认真细致地在地上抠出一个迷宫式的怪圈，然后捉来一个小昆虫放在人口处，前面用一根毛草在逗引，屁股后面用草棍戳，很快将那小昆虫引入迷宫。那个小昆虫很有股子倔劲，进了迷宫好像非要把地上画好的圈圈走到尽头，起劲地在怪圈里转来转去。
金梦天挺好奇地问，这个小昆虫叫啥名字叫？男孩回答说叫“想不通”。金梦天觉得挺好笑。小男孩说它转一转就转糊涂了。说着又伏下身将抠出来的圈圈都抹平。谁知那个“想不通”还在原地转圈圈，死也不肯朝旁边走……
小男孩说它就这么一直转，转到走不动的时候，就累死了!
金梦天心里对小昆虫充满了同情。
金梦天博士在稷山大学里是个令人费解的人物。据熟悉内幕的知情人说，他在攻读博士期间曾搞出来一种很神秘的生命物质，人吃子真能返老还童。可就在功亏一篑时，他一头栽倒在实验室里昏死过去，醒来后说是上帝召了他去，嘱咐他这玩艺儿不能再搞下去了。
自打那以后，金博士像换了一个人，匆匆撰写完博士论文通过答辩，便不肯再踏进实验室一步。那阵子别的博士都竟相出国，他却恋妻女不肯去。导师劝他进博士后流动站，他也漠然置之。就在大家像猜谜一样推测他的未采动向时，他却出人意料地迷上了下棋和钓鱼。每到夜晚棋牌室门一开，他就抢先坐进去，跟那些闲极无聊的老头儿搏杀个通宵。白天稍微有空闲，他就收拾个破鱼杆下河去钓鱼，钓得皮肤黧黑粗糙，就像从非洲留学归来一样。导师听到周围人有微词贬低弟子，开头还不在意，直到亲眼目睹了他的直观形象，才大吃了一惊。
那是个冬天里大雪纷飞的日子，导师到校门外去观赏雪景。蓦然间瞅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满身是雪的汉子，提着鱼篓站在面前叫他老师。导师抬头看了半天，才认清是金梦天，忙摇摇手说你小声点，提防让别人听见了，老朽不才，将博士带成了渔翁，真是误人子弟啊!往后，你要不进实验室，就千万别叫我老师，我脸皮薄，人家笑话我脸上挂不住!
金梦天的师弟叫童无绪，妻子还在农村劳动，有时来师兄家蹭饭吃。这天他来告诉金梦天，说导师见他放弃了生命能量的研究，感到非常失望，一气之下自己进了实验室替他搞了。金梦天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又释然。他说老人家去搞也好，出了成果就是他的，我不跟着沾光。童无绪说你真地再不想搞科研了？金梦天说科研．是上帝给人类设的陷阱，你要跳进去就变成了亡命之徒。眼下我就想过平淡生活，只要学校给碗饭吃，我也就满足了。
就在金梦天博士毕业刚满两年的那个岁末年初，学校里烽烟四起，各路诸侯擦拳磨掌，展开了如火如茶的职称角逐。
系领导刘老师还惦念着金梦天，满校园寻找他填表，却到处，却不着他的影子。最后在校外一块空地上看到他，他正和孩子们放风筝。他听了刘老师的来意，说职称这玩艺儿不要也罢，几千年来国人没有评过职称，也都活过来了。刘老师说你想得很透彻啊!金梦天说他前年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曾像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一样，对人生有了个顿悟，觉悟到人世间许多趋之若鹜的名利追逐，其实都是十分可悲而又可笑的事。
回到家，他意外地听妻子说明年要工资改革，升了副教授工资要比讲师高一倍还多，而且还给一套三室的房子。他听了不觉心里一动，觉得在金钱面前不能再潇洒，否则就得饿肚子；在房子面前也不能谦让，否则生存空间就大受限制。妻子催他去报名，他苦笑着说自己这两年的成果是下棋钓鱼，没有学术著作，怎么去？妻子说她听别人说，博士毕业两年便有资格评转为副教授。他想了想硬着头皮到系办公室，领取称职表，刘老师奚落说，你不是都顿悟了吗，怎么又还俗了？金梦天红着脸调侃，做和尚也要食五谷嘛，然后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离开了办公室。
他从师弟童无绪那里也听到博士两年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定为副教授，满以为成竹在胸。这天得知评定工作即将揭晓，便带着女儿到系里听结果，边走边向女儿许诺升了工资给她买裙子。刘老师从学校办公会议上归来，大家都围上去打听，是博士的基本都顺利通过，个别讲师因表现突出也晋升。金梦天见刘老师始终不看他，忍不住上前询问。刘老师坦诚地说你没有通过，会上大家认为你博士毕业两年毫无建树，不具备副教授任职资格。金梦天如当头被冷水浇了一下愣在那里，大家不忍心看他满脸尴尬，纷纷离去。女儿看着他发呆的脸神，便问，爸爸，你没评上吧？金梦天不想再刺伤孩子的心灵，默默无言地抱起她回家了。
这天晚上小陶陶格外乖，不停地用小手怜惜地抚摩着爸爸，直到临睡前才问了一句，爸爸，幼儿园的小伙伴都说你的博士是假的，是真的吗？金梦天的心猛地被刺痛了一下。这夜他失眠了，拂晓前刚睡过去，便梦见自己变成了昆虫，朝着一座迷宫爬了进去。
翌日，金梦天来到导师的实验室，发现铁门上着锁，一打听，才知道导师累病了，去省城住院检查。他想约师弟童无绪同去探望，进门才发现童无绪也病倒在宿舍里，身旁放着些散碎药片，饭盒里留着吃剩下的馒头，额头搭着条毛巾，嘴里却絮絮叨叨地念着化合物含量。金梦天看得有些伤感，便问他为啥不把农村的老婆叫来照顾他。童无绪说他问人事处长了，到了副教授妻子才能随调，论资格他还差一年哪。还说农村妻子老怀疑他有第二房，因为博士期间三年没能回家。金梦天苦笑着替他洗饭盒，烧开水，童叮嘱他在未下决心进实验室之前，千万别去省城，说导师看见他病情只能加重……
学校果然分房子了，过去相同资格的老邻居纷纷搬走，新来了好多年轻助教为邻，这些人生活素质差，头一天到来就将垃圾从阳台上往下倒，将妻子炒好的一锅菜弄脏了。妻子便与人争吵，指责他们太没公德。那家女人嘴不饶人，说从前的邻居讲公德，你咋没跟人家一块搬走？金梦天息事宁人劝妻子少说两句，妻子却埋怨他太窝囊。夜里，楼上夫妻跳舞跳到半夜，高跟皮鞋敲得地板直响，害得他睡不着觉，金梦天一下子有了虎落平阳的感觉……
妻子小薇是幼儿园大班的老师，这天忽然被调到了小班，小薇想不通去找院长。院长说这是学校的意思，学校新来了一个留洋博士后是个副教授，他的妻子一定要到大班，只好将她调到小班。小薇说，我丈夫也是博士。院长说你丈夫没评上副教授，学校对他印象不好才敢这么做。小薇委屈地回到家，看到两家共用的厕所对面那家连大便也不冲，忍不住嘟哝了几句，不料对门那家的女人不依不饶，相互推搡中，小薇一脚踩空，跌下楼梯，额头被碰了个大包。丈母娘闻讯赶来，见状对金梦天一顿臭骂……
从国外博士后流动站回来的那位博士和金梦天是大学同学，回校后邀请学友聚会。小薇想起他爱人挤了自己的位置，不愿意让金梦天去。金梦天却不在意，没理会妻子之间的纠葛，自顾自去了。在朋友家里，聚集了七八个人，相互推让该谁坐首席时，大家为了让洋博士后坐上去，便提议按成就大小定座次，朋友们一个个按着成就大小坐了上去。金梦天无意间被排在末尾，而且连椅子也没有了。尽管那位博士后怕他尴尬，忙找来一个凳子，但还是掩饰不住金梦天心里的失落……
学校进行教师挂牌上课，金梦天和童无绪都讲《生命动力源》课程。这天金梦天去上课，发现学生纷纷往童无绪的教室里去，却没有人进他的教室。上课铃声响了，他走进空荡荡的教室，正不知如何是好，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金梦天多少有些感动，连忙调整情绪开讲。讲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两个同学压根不是来听课的，而是在谈恋爱。他无可奈何地停下来问：我讲的课没有谈恋爱有意思吧？那男同学说：你讲的内容太陈旧，不像童老师讲的全是最新研究成就最新学术动向，你的教案大概几年都没变了吧？金梦天被说得愣住。那男同学说，老师听说你棋下得好，鱼钓得好，你就给我讲讲下棋钓鱼吧。金梦天挟起教案走出教室，身后传来一串笑声……
刘老师找金梦天谈话，说鉴于他这几年科研无建树，教学一团糟，系上决定不再聘用他，要将他送往人才库。那里名曰人才储备库，其实是无用之人收容所，每月只发三分之一工资，一年后自谋出路。金梦天知道自己被解聘了，心情沉重地走回家去。
他觉得自己愧对妻子和孩子，专门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等候妻子回来。谁知妻子回来后，素来不发脾气的她，一下子竟掀翻了桌子。原来幼儿园领导知道金梦天要被解聘，便让小薇离开小班，去当清洁工。小薇觉得受了欺负，找院长吵闹，才得知祸起于金梦天。夫妻俩吵架吓坏了女儿陶陶，丈母娘一听又气势汹汹地来责骂金梦天无能，直把金梦天说得无地自容……
金梦天找到童无绪约他去看导师，童无绪问他是不是准备回头了。金梦天说他正在卖红薯和搞科研之间进行选择……
导师在病床上将金梦天训斥一番，说别以为卖红薯就轻松，每天起五更爬半夜，冬冻三九，夜守孤灯，比搞科研轻松不到哪儿去。金梦天走后，导师对刘老师嘱托给他创造条件，认为他很有前途，如两年内不出成果再解聘不迟。刘老师答应了。
金梦天连下三次决心决定进实验室。他对小薇说他进了实验室可就不想再出来了，再苦再累别后悔。小薇说只要你进实验室，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