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夏天厚拿着一只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一级一级平静地往上走着。楼道很黑,每一处拐角又都用沙包、短粗的圆木垒成只能侧身而过的障碍,但他没有打开电筒,一路走过时也没觉得困难,甚至于连一点儿磕磕碰碰都没有。
从进驻这座大楼以来,他几乎每天早上或者晚上都要上顶层平台走一趟,他的部下都认为他是上去看看全市形势,或者是想独立思考一些战略性问题,他承认有这些因素,但他更明白这主要是从读中专时开始养成的习惯。那座远在北方的学校也有这样一幢有平台的教学楼,他喜欢一大早跑上去读俄语,而不是像其他同学那样在田径场上读。毕业后分配到这座城市,他无法保持那习惯了,因为他报到的重型机械厂无论办公楼还是厂房,都是尖顶红瓦。后来他注意到这座小城所有的建筑都是这个模式。他曾经问过为什么不把房顶修成平台。人家告诉他,这是一座多雨的城市,而且那雨一下起来就特别凶猛、特别狂暴,平台不就积水了吗?
当他几乎要把上平台的习惯彻底忘却了的时候,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扑面而来了,他困惑了一阵子,然后便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很快成为一派群众组织的“一号勤务员”!
“一号”?他有点儿莫名其妙。不错,他为人正派——可是在那个年代为人正派的人很多很多。他思维敏捷,看问题尖锐——可是身边比他智商更高的大有人在。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里起着重要作用的,恐怕还是他那一口纯正的、在这座南方小城里听之不多的北京话!
夏天厚轻松地往上走着。两年多前他来这里开过一次会,全局的先进生产者、工作者代表大会。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以“主人”的身份在这座大楼里一住住了一百天!
是的,明天就整整一百天了!他在心里又一次默默地算了算。而明天……他不由得把手中的电筒用力握了一下。
明天将是他们的对立面向他们下达的最后通牒上的最后期限。
他们真的会打上门来吗?真的会像他们的宣传车在大街小巷里声嘶力竭叫喊的那样不惜一切决一死战吗?外地大规模武斗的报道看到不少了,那些激昂的文字所描绘的血淋淋的战斗场面和血淋淋的伤亡数字让他每次都在心里暗暗地同时也是深深地震惊!可在这座小城,小打小闹的、最多不过是二三十人的冲突已经发生多起,而像模像样的武斗还真没有一次!夏天厚想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楼道里的空气比会议室清新得多。
那会议室其实不算小,可抽烟的人太多,又大都是些劣质烟,而临街的窗户又全都紧紧地关着,而且还拉着窗帘。靠走廊的那面墙本来就没有窗户,只在快挨着天花板的地方开着两扇小气窗。不抽烟的夏天厚在整整五个小时的会议中便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块南方农村挂在灶口上方的烟熏肉。
文攻武卫——会议最后的结论其实就是这四个字。这是敬爱的旗手江青同志的指示,我们别无选择。可是……夏天厚突然站住了。面前是通向平台的最后一道障碍,除了沙包、圆木,还有铁丝网,还有两只巨大的、灌满了汽油的汽油桶——在最后的时刻,这两只汽油桶的威力和作用将不亚于美国人扔在日本人头上的那两个原子弹。
但夏天厚的突然站住绝不是因为这两个几乎熟视无睹的“原子弹”。他突然地停住脚步是因为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一直深深埋在心底、有所感觉但未及发现的问题: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根本分歧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夏天厚在黑暗的楼道中呆呆地站着,他想不出答案来,他只觉得满脑子忽然间一团混沌。上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轻轻的话语。夏天厚抬起头,从两只汽油桶中间的空隙看过去,正看到踏上平台的小门,门是开着的。在昏昏夜幕的映衬下,夏天厚看出刚刚走过去的是两位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她们是作战部布置在平台上的“哨兵”。他没有听清她们在说什么,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去听,但有两个字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两个字是“妈妈”。
夏天厚想起了自己远在北方的妈妈,但没容他想多少,那思念已经转移到了妻子和女儿身上。他离家已经百天,这期间,妻子到这座已经被他们命名为红旗大楼的总部来看过他一次。妻子是带着女儿来的,他高兴地向所有的战友展示他六岁的漂亮女儿。但随后他便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妻子说:“这里太危险,你们快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而他自己,却一次家也没回。那个虽不富有但却温馨的小家离这里并不太远,骑自行车打个来回也不过一个钟头吧!
夏天厚觉得身体里某一部分的血液流动速度忽然开始加快。明天,他们真的会打上门来吗?他再一次想。他们的人很多,是我们的十倍还多。假如他们攻破了我们的大门,攻破了我们的第一道防线……他想着,不由得伸出手,在一只汽油桶壁上抚摸了一下。
夜光手表绿莹莹的光出现在夏天厚面前。他缩回手臂,辨认一下,他看出这时已近凌晨一点了。离天亮还有五个多小时,还有五个多小时……他想。我为什么不回家一趟呢?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这里一切都布置好了。没有什么事了。骑自行车来回也不过一个多钟头。看看妻子,看看女儿,看一眼就回来。看一眼就……
夏天厚闭着眼睛默立了几秒钟,然后有点急迫和匆忙地转身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