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3年第07期
栏目：看·短篇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博物志》
“小心身后，鸫咏！”
“鸫咏”？这是在叫自己吗？
黑衣人瞬间有些恍惑，然而不可思议的强劲气流已从身后疾扑过来，长发散开乱舞着，扑打向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孔，眼角眉梢都残留着即将长大成人之前，那种像是要与世俗背水一战的无瑕之美。
但他的眼眸却与这种美背道而驰，漆黑的发遮住他的左颊，只能看见右瞳中沉凝着温柔的怜悯，这目光多少削弱了青涩的犀利感，但却造成一种新鲜而微妙的平衡。
好容易在狂飚里稳住身形，无数飞鸟却间不容发地紧追而至，铁喙钢羽激起疾风，没头没脸地扑撞过来。遮挡躲闪都已来不及了，正面承受冲击的黑衣少年被远远掀开，如断线风筝般飘摇跌落。
失重感！少年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头朝“下”不断笔直坠落，久久不能触及地面——难道方才是站在断崖边或殿阁上之类的高处？
连慌张的时间都没给他，毫无征兆地，饱含着冰凉水汽的团团浓霭从下方包围过来。少年的衣衫一下子湿透。然而仅仅转瞬间，视野便再度开阔——狂恣翻涌的云海倒悬在上方，而更高更远处倏地裂开一道明媚的罅隙，赫然显现出一方澄静而鲜丽的湛蓝。
是天空！自己不仅仅置身高处，而是在云中，在天上！
少年顿时手忙脚乱，反射性地四下抓寻，可半空中哪有可攀援的支点！某种柔韧的触感蓦地拂过指尖，他本能地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是一束丝绢，强劲地扯住他翱翔般不断升腾，眨眼便再度投入头顶那片混沌云海。
重重雾障间，方才呼唤“鸫咏”，向他示警的嗓音又一次传入少年耳中：“叫你不要穿黑衣服，在雨云里好难找的，鸫咏你就是一意孤行！”
看来……“鸫咏”真是自己的名字？
黑衣少年鸫咏仰起头眯起眼睛，望向救命恩人的背影，一瞥之间，还以为是阳光照彻了厚重阴霾——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施以援手的人玉冠巍峨，濡湿的郁金海兽纹赤绡长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修长精悍的轮廓。
那人垂下袍带让鸫咏握住，曳起一阵薄雾，飘升到云层之上，晶明洞彻的阳光照出他娟好的眉目——发色瞳色都很淡薄，与华贵的衣饰相比，他美得虚幻而飘渺，恍若稍纵即逝的一缕香。
真正的贵公子——这是鸫咏此刻的第一印象。不应该是陌生人吧，可他到底是谁呢？
问题又何止于此——为什么自己会有“鸫咏”这么个怪名字，而且对它毫无印象，为什么当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浮游在天际了，到底是为何又如何来到苍穹深处的……所有的一切，少年发现自己统统都想不起缘由，找不到答案。
重回高空，贵公子便收回袍带，见鸫咏又开始摇晃不稳，他急忙提醒：“平衡，保持平衡！你刚吃的‘蹑空草’，效力还足得很呢！”
鸫咏只得假想着正脚踏实地，奇妙的是身形真的就此稳住。低头看去，壮阔的雷雨云一派安详地铺陈在脚底。而更远的下方，横亘着寂静无边的青灰铁镜，云层投下深沉幽暗的阴影，恍若镜面上的斑斑锈蚀……
是海！最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贵公子全然没有看风景的心情，他飘忽而来，拖起鸫咏俯冲向雷雨云，环绕它并肩翱翔。
“刚刚又被你放跑一个！鸫咏你这么大意，真不知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贵公子转头斜睨，故意叹了口气。
“鸫……咏？”好不容易适应了高速的黑衣少年指了指自己，见贵公子点了点头，他便指向对方，“我是‘鸫咏’，那你呢？”
“不会吧，刚跑掉的西风威力有这么厉害。”贵公子惊呼起来，“我是严君平啊！连我这个好朋友都不记得了？真让人伤心啊！”
“早知道会叫‘鸫咏’这么个怪名字，我宁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谁说的，鸫鸟的歌声多美啊！”严君平哈哈大笑，放慢了环绕雨云飞旋的速度，“也难怪，你刚刚被伪装成鸟群的西风袭击了，那是摧枯拉朽的秋风，她吹落的不仅是自然界的草木枝叶，更有人的记忆与年华。”
“原来如此……”回忆着幻化成漫天羽翼当头扑来的罡风，鸫咏忍不住喃喃自语，“可我们怎么会碰上这家伙啊？”
“我们本就是来捕风的啊！捕风！”严君平忍无可忍地猛然出手。鸫咏下意识地躲闪，却被一把抓牢肩头。宽皮带的勒痛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斜背着什么——那是一只竹笈，翡翠绿篾条纤细坚韧，但也和它一样轻若无物。
“我居然有越王竹做的东西？这种异草现在可不容易找了！”不知为何鸫咏一看那竹笈便知质地，这记忆倒是根深蒂固，不是一两阵风能吹走的。
“想起来了吗？”严君平补充道，“我是方仙道，你是寻宝人，我们正协力捕捉天风！”
吐纳炼丹的修行者称为“方仙道”，这鸫咏很清楚，但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和这人一起，合力捕捉倏忽来去的风！
仿佛看透了同伴的犹疑，严君平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耀眼的光华像是为这笑容作注解般，蓦地自他们脚下亮起——刚刚的飞行轨迹首尾相联，形成辉煌的金环将雷雨云箍在其中，坚韧的藤蔓如鳞甲凝结，沿着边缘一路疯长，一路开出大片大片蝴蝶形的花朵。
严君平得意地抱起双臂：“你从云梦泽采来的石上菖蒲是各种风精风兽的克星，加上我的禁咒阵，何愁拘不住天风？好，现在上风狸皮和龙须草！”
看来西风的损害正渐渐消退——几乎是反射，鸫咏从越王竹笈中取出这两件宝物。至于用途他更是了如指掌：以异兽风狸之皮作囊，以仙卉龙须草系口，再强劲的罡风也会束手就擒。
“现在还剩多少，都躲在那雷雨云里吗？”鸫咏脱口问道。
严君平严密监视着云团，并没有回头，却用对待初学者那样的耐心态度，详细地讲解起来：“八方之风里北风一向被禁锢着不得随意行动，其余七种经常趁夏季幻成台风云借此来去。现在除了开始就逃走的东北之风，还有刚刚袭击你后跑掉的西风以外，有五种还在。”
就在这一瞬间，雨云深处隐隐轰响起远雷般的殷鸣。
“不好！”严君平蓦地变了脸色，与此同时，本已被金环锁住的云团缓缓旋转起来，随即不断加速。发出“跟我来”的指令，他早已飞升到数丈之外。
鸫咏连忙追上去，却感到身体比方才沉重了不少，想是蹑空草的效力已经减弱，他连忙打开竹笈寻找补给，却只听高空中传来同伴的惊呼：“别走神啊，傻瓜！”
话音还未落，凛冽的银光划过鸫咏眼底，锐利刀锋竟凭空出现，直刺他面前！
幸亏避让及时鸫咏才没有受伤，但肩头的竹笈背带还是被霜刃刷地割断，一整箱珍宝灵物哗啦啦散落开来，划着星点光晕坠向大海。而他则陷入彻骨奇寒的包围——陡峭的冰山从雨云团中刺出，化作根根锋利的枪镞封住他的去路。
“是东风和西北之风。”严君平忽然飞近，及时拉了鸫咏一把，“没想到居然会联手，我小看他们了！”
东风聚水成涛，西北之风瞬间将其冰冻，凝成无数尖锋，此起彼伏地追击两人。鸫咏狼狈躲闪，严君平却游刃有余地上下翻飞，还不忘调侃：“说到低温，西北风又怎么和北风相比！”说着，抬手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一座巨大的冰凌。
这举动惹怒了天风们，霎时间冰山旋转着百倍扩张，两人顿时被裹挟冰渣的暴涨气流远远甩开，连不惧风的石上菖蒲也如飞蝶一样瑟瑟摇曳。严君平的绯红袍袖飘扬着隐没在云层深处，他悠长的朗吟断断续续地传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他竟还有闲情逸致享受这冰风暴！鸫咏抓紧风狸皮转头四顾，冰屑凄迷纷飞，周遭茫茫一无所见，惟有禁咒阵还艰难地束缚住雨云，在混沌中隐约生辉。然而不知为什么，金环一角看起来有些黯淡。
左眼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疼痛，鸫咏顾不上这些，努力稳住身形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一片蠕动的阴影……
——无数硬壳怪虫正慢慢地侵蚀着咒阵，眼看就要噬穿……
东风和西北风只是在分散两人的注意力，破坏禁咒阵才是天风们的真正目的！
“严君平！那边有虫……”鸫咏急忙扬声高喊。
“还是你目光犀利，看穿了西南之风的瘴虫把戏！”火种似的朱影应声出现，严君平猛挥衣袖飞向那群怪虫。可雨云中的冰山已轰然爆裂开来，冰块突破虫噬的缺口，激烈地喷射而出，鸫咏的衣服顿时被撕破，全身都被割出道道裂痕，可鲜血还没涌出伤口便已冻结。
危局乱象中，他还是清晰地看到各色微光夺路飞窜，大约有四五团之数。鸫咏努力想捕捉它们的轨迹，却一时目不暇接，慌乱间正好见到粲然的红晕掠过眼角。
“快！严君平……”他连忙转身迎过去，却被那团红光一头撞中胸腹，一股蛮横的巨力随即推着他直冲向高空。
“想趁乱逃走吗？狡猾的家伙们！”同伴的怒喝响在另一边，并越来越远。
——糟糕，弄错了！
鸫咏忍住剧痛，奋力摁住顶在自己胸口的东西，拼命压制它的挣扎，一阵几乎让人脱手的剧烈扑腾之后，上升的推力蓦地消失了。他猝不及防连翻几个筋斗，从高空倒栽下来。偏偏这节骨眼上蹑空草的药力彻底失效……
早已不辨前后左右，鸫咏觉得自己正向最深的海渊坠去，下方水色异常昏暗，呈现出混浊的浓紫色。
不，不对，世上决不会有这样的海渊——
那是层层云团堆叠在空中，如漫山遍野的春天的藤花和秋天的桔梗，其色浓郁到庄严的程度，鸫咏感到自己像是一粒芥子，正被开辟鸿蒙的手投入燎燃着紫铜火焰的烘炉之中……
这片紫云之下必定隐藏着什么！
——想起来了，自己正来自于那重云背后。那里就是海外仙岛“方丈山”！
他记起了第一次发现自己身处这座陌生岛屿时，内心涌起的惶惑。
他记起了第一次透过浓云罅隙，蓦地瞥见大海遥遥横铺在脚下，意识到这座岛竟漂浮在半空时，那难以言喻的悚然。
他记起了第一次从内部仰望帐幔似的云霾，它呈现明艳的龙胆花色，全然不轻灵飘舞，而是像被锁闭在库房里的华贵丝绸一样，百无聊赖地沉重堆叠。
他记起了第一次在岛上度过长夜，放下随身行李点起篝火，自己便再也抵挡不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疲惫。沉浸入梦乡是如此容易，梦里有翠屏似的群山，群山环抱着田园，田园中央是年幼的自己，年幼的自己正悠然躺在牛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四蹄踏出汩汩水声，牛儿慢悠悠地涉过静谧的稻田，肌肉和皮毛随步伐律动的摩擦感透过薄布衣传来，动物特有的温热气息包围在周遭。
落日余辉中，山坳里的老旧祖屋倒映在棋盘格似的水田里。而仰躺在牛背上的自己合上书本，却只能看见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紫色的天空……
令人眷恋的紫色……
可某种砭人肌骨的寒意却强行将他拽出梦境，蓦地睁眼，篝火照耀出极近处的奇形怪影——鸫咏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那是一只没有眼睛的鳄鱼，人立而行，每片鳞甲都闪着磷火的幽光。虽然目盲，但它的行动却比明眼人更迅捷准确，在猛袭过来的爪牙之前，鸫咏甚至连自卫的机会都没有。
梦境平凡得如同现实，现实却夸张得胜过梦境。
妖兽的利齿逼近咽喉的瞬间，鸫咏居然在想：如果自己死在这里，是不是会在水田间牛背上醒来，因为噩梦而惊出一身冷汗呢……
然而这危险的尝试却没能得到实践——有人在生死关头挽救了鸫咏的性命，那个人，就是严君平。
这家伙修行路子很杂，很难说出门派师承，但却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个高手——方仙道们辛苦修炼，只求飞升成为长生不老神通万应的“仙人”，而严君平的实力也许远在一些仙人之上。
随后的日子里二人结伴而行，披荆斩棘，杀退许多盲眼鳄鱼同类的异形妖兽，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比噩梦更不真实的生活。直至有一天，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将他们迎往一座依山而建的壮丽宫殿——“绛阙”。
在那里，鸫咏见到了许多怪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保留着兽类痕迹，但言行举止却彬彬有礼，更胜常人。
这些怪人自称是方丈山的“仙人”，他们惊诧于鸫咏二人的能力，并以重金雇用他们去捕捉天风。
可为什么要捕风呢……
虽然并未解开全部谜团，但鸫咏终于渐渐摆脱西风的影响，朦胧忆起此行的始末缘由。
可他也越坠越低，眼看就要跌入紫雾，撞上遮掩其下的山脊，摔个粉身碎骨……
恰在此刻，云障间突然吹开一道裂隙，绚烂的虹霓蜿蜒而出，虹光之上静立着一道绰约的身影。
那是一位清丽的少女，足踏湛清透明的利剑，顷刻间翩然而至。白堇色长袍随风扬起，露出由深而浅重叠数重的碧色里褂，犹如同冬岭之上薄雪之下秀绝的孤松。她不慌不忙地御剑斜飞，终于赶上来，冷静出手一把抓住鸫咏后领，顺势化解下坠的力道，随后调转方向，风驰电掣地一头撞进浓云深处。
隐藏在云障后的一切若隐若现——那是一座浮岛，台基形如方砥，承托着叠嶂层峦。围绕中央拔地而起的最高峰，全岛的山脉错落排布，远远望去，犹如一朵巨大的岩石莲花。森然林立的群山间处处琳宫贝阙，仿佛到处都镶嵌满五光十色的螺钿细工。
少女略略放慢速度调整呼吸，随即拽着鸫咏，毫不迟疑地飞向最近处危崖，一座恢宏的赤殿恍如巨幅火焰画卷，悬挂在整面峭壁之上——那便是“绛阙”，鸫咏二人此行的出发地。
直到这时鸫咏才回过神来，连连向御剑少女道谢。近距离中，只见她螺髻高绾，笼着光芒温润的牵牛花冠，那质地非金非玉，倒像是角壳之类制成的，就算做了这么久寻宝人他也没见过，鸫咏顺口问道：“你也是仙人吧？这花冠是什么做的……”
少女对感谢无动于衷，一听这话却猛地转过头来，冰冷的眼神中蕴藏着一丝煞气。这一刻，鸫咏看到她英挺的纤眉梢上，密布着细细的银鳞，一直延伸入两鬓，反倒为清雅的容颜平添了一份异色的妩媚。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她了，鸫咏正尴尬间，却听身后传来严君平毫无紧张感的声音：“幸亏你赶得及，玉局公主，不然鸫咏这小子可就完蛋啦！”
还在担心这家伙的安危，没想到这么快他竟然赶上来了！
被呼为“玉局公主”的冰山美人却置若罔闻，连眉毛都没动，自顾自地御剑前行。鸫咏连忙岔开话题：“可捉到天风了？”
严君平两手一摊，摇了摇头：“无功而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