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6年第01期
一阵风把城市吹乱了。天空中电缆上下弹跳,仿佛随时都要挣脱杆子的束缚,弄出更加惊怵的火花;汽车如抱头鼠窜的人,声声喇叭,拼命扭动着身姿,晃动在街上;男男女女从悠然、急切、散淡等等神情中回过神,蓦然坠入恐慌,那些广告牌、空中标语,还有店面上的招牌,噼里啪啦,好像随时就要砸向某处,或者飞落在某人的头上。
一阵风把城市吹乱了。天空中电缆上下弹跳,仿佛随时都要挣脱杆子的束缚,弄出更加惊怵的火花;汽车如抱头鼠窜的人,声声喇叭,拼命扭动着身姿,晃动在街上;男男女女从悠然、急切、散淡等等神情中回过神,蓦然坠入恐慌,那些广告牌、空中标语,还有店面上的招牌,噼里啪啦,好像随时就要砸向某处,或者飞落在某人的头上。小昭正在生火,又是扇子又是鼓风机,一捆柴还没有点着煤球,就被不期而至的大风吹灭了。小昭看看外面狂风大作,拍拍手,又捋捋蓬乱的头发,才知道往屋内躲,想,这天咋了?大风来得毫无征兆,就像平静的大海被不知名的力量掀起了巨浪,层层挤来,最后拍打到石头上,惊涛裂岸。风掠过城市的上空,穿行在城市的细微处,满街都变成咣咣当当、稀里哗啦的声响,一浪高过一浪。小昭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不敢睁眼,抱着头,蹲在一张餐桌旁,仿佛她一动弹,大风就会活生生刮走她似的。小昭不知道向谁求助,几次掏出手机,最后那声响,让她彻底放弃了求助的想法,想,都咋的啦?听不到声响的时候,小昭抬起头来,大风并没有带来雨,晚霞依然明朗,小昭急忙走到外面,除了满眼混乱不堪的景象外,并没有出现大的灾难,街道还在,楼房还在,那些密密麻麻蜘蛛网般的电线也在,只是户外雨棚早被刮折,散落一地。小昭有些茫然,呆站了会,才想起回屋找细绳绑住雨棚折断的部位,想,老天也抽筋,好好的,发什么飙?
小昭镇定了情绪,重新开始生火,干柴没有被大风吓到,很快蹿出火苗,接着燃烧起几块煤球,整个炉子就热气腾腾起来,里面的卤汤也冒出热气。天不太冷,秋天的末梢,那些热气捯饬出一些城市的烟火气,小昭重新梳理了头发,才扯开嗓子问隔壁的老杜,刚才怎么回事?
老杜不是很老,大家都喊老杜,小昭也那么喊,老杜说,你问谁?天的事情嘛。老杜心情不好,几张条桌被刮翻,断了腿,一时半会收拾不好,马上就要天黑了,眼看影响到生意,说话没有好声气。小昭理解老杜的心情,看看自己的桌子还在屋里,庆幸没有赶时间搬出去,否则一样难逃劫难。庆幸之余,零零碎碎拿出卤煮好的猪耳朵、鸡鸭鹅,还有猪蹄、猪头皮、豆干等等易于卤制的东西后,靠在案板上用手机搜新闻,看看网上怎么说这次突然而来的大风。网上还没有动静,她的生意也没有动静。不知道何时开始,县城把幸福路改成了邵南路,说是纪念一个唐朝隐士董邵南,韩愈有《送董邵南序》的诗作,说及董邵南拒绝官场,甘愿隐居。县里为了挖掘历史文化名人,就把好端端的路名改了。于是顺口溜随之而至,什么邵南路宽又宽,两边都是卤菜摊;邵南路长又长,两边都是灾民房等等,结果一个纪念大儒的路变成了鱼龙混杂、小商小贩满地窜的脏乱路。小昭在邵南路租下门面摆起卤菜摊有一两个年头了,生意不好也不坏,夏天里,那些爱喝啤酒爱吃熟食的常客,晚上基本都泡在卤菜摊上,到了冬天卤菜生意不大好,小昭也随大流,做些火锅、热炒啥的。没有服务员,一切都是自己操办,成本不高,只是门面租金不低,忙忙碌碌,够糊弄日子。
小昭几天都没有看到那个人,那个人总是很晚才来,来了坐在屋内靠窗户的那张光亮的条桌上,要猪耳朵、鹅翅膀、卤素拼和时令菜蔬小炒,四碟菜上齐后,也不说话,开启了啤酒,独自慢斟细酌,整个过程,极为安静。小昭记得那个人的眉毛很浓密,像墨笔画上的,嚼咬卤菜时,脸上有几块肌肉坨坨也随之鼓动起来,有些生动。还有他喝啤酒的样子,不像有着生猛身材的人,更不像几块肌肉坨坨那么起眼,而是浅浅地抿一口,再抿一口,行为特别矜持,矜持得类似做作。有食客见到那个人的样子喜欢窃窃私语,说那个人装,那个人听到了,也不搭理,一脸恬静。
小昭想,那个人肯定没有做作的意思,看得出他的矜持就像他身上的某个物件那么妥帖自然,不像刻意为之。
吃完那些卤菜,那个人还会仔细擦完手和嘴,慢腾腾走到吧台结账,每次找零,他都不要,丢在桌上,然后离开,消失在小昭的视线里。
很多天,那个人都没有来,可能天气冷了,或者其他原因。小昭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地惦记起那个人,一个卤菜摊,天天人来人往,需要挂记的人不多,譬如那帮打临工的人,每晚劳作结束,都会聚在一起,坐在外面,喝五吆六,夏天里,兴致来了,也会光着膀子,成捆喝啤酒,喝高了,喊小昭加菜,或者陪着说话。小昭每次都是微笑着,有时候也会淡淡说,少喝点,啤酒也是酒。那些人听到小昭那样劝说,越发起劲,还会张牙舞爪,在小昭身上拍来拍去,小昭依然微笑,知道他们寻开心。
还有一些人群,譬如一帮写诗作画的,喜欢找情绪,隔三差五到小昭摊上,要几碟卤菜,基本轮流坐庄,你请我,我请你,说些稀奇古怪的话题,什么太监阉割文化成就不了道德完整,妓女教会男人如何找妈,物质异化了精神品质,等等。有个诗人,喝多了就会哭,趴在条桌上,哭得十分伤心,那群人也不劝阻,由着他哭,他哭结束了,就会坐直身板,开始说胡话。小昭听不懂,就认为那个诗人说胡话,其中一位解释说,那叫诗歌。小昭不懂诗歌,上学时候读过李白、杜甫、陆游的诗,起码意思能懂,说胡话的那些激情字语,小昭半句都听不明白。小昭不懂这群人,但懂得尊重,知道他们不容易,每次放在电子秤上多出的那点,都不拿出,剁巴剁巴,给了他们。那群人不知道,只知道小昭卤菜味道好,还便宜。所以选择吃卤菜喝啤酒的时候,总到小昭这里。
还有很多散客,都是拖家带眷的,他们讨口福,尝尝鲜,凡是这群人,都是不太常来,偶尔来后,也是极为挑剔,问及卫生,打探是否放上大烟葫芦之类的。大烟葫芦就是罂粟果子,据说卤菜卤制过程中,总会放上几个,不但卤菜香,常吃的人还会上瘾,隔段时间不吃,就会想起那口。小昭跟别人一样,也是放大烟葫芦的,人家放四颗,她最多放两个,有人问起,断然不会承认的,说没有放那家什,怎么能放那玩意呢?时间久了,大家都说小昭卤菜没有放大烟葫芦,是真正的好卤菜。小昭赢得好名声就偷笑,想,幸亏放得少,否则担不起好名声呢。
人来人往,小昭记住不同人群,可是一直记不住某个人的特征,说来也怪,她独独记住那个一直不太说话,十分安静和矜持的男人。可是那个人一直不同她说话,来来往往,都是结账时的几句话。那个人话音醇厚,说的不是当地话,是普通话,小县城没有人说普通话,那个人说得字正腔圆。小昭想方设法笑着跟那个人搭讪,希望他能多说几句,那个人话极少,问什么答什么,否则基本不答话,结完账,看看小昭,笑笑,然后慢慢离开,消失在人流里。
每次他走后,小昭都有些惆怅,那个人干嘛的?不是当地人,怎么爱吃她的卤菜?
大风的晚上生意不好,大家的好心情仿佛都被大风刮走了,打临工的那些没有来,那帮写诗作画的也没有来,天冷了,散客基本不会光顾,生意冷清,小昭就很难受,拿眼瞄老杜。老杜拼了几张桌子,门前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不像小昭的条桌上,还有几个人呢。
没有人也不能收摊,摊子基本摆到凌晨两三点,收摊关门后小昭还要洗洗刷刷,忙妥了,才能睡觉。基本也是迷糊一会后,手机闹钟一响,腾地跃起,上菜市场买菜,担心晚了买不到新鲜的,也买不到便宜的。吃过午饭,小昭才能好好休息一场,接着起床忙碌晚上营生。
生活成了规律,就十分乏味,小昭常常抱怨家里的那个。家里的男人叫朱三,前些年跟人一起出去打工,之前春节还回来,态度蛮好的,过了几年变了,打工打着没有了人影,听说跟邻村的一个外出打工的寡妇住在了一起。小昭知道了想找朱三闹的,可是想想,孩子才上初中,闹来闹去,影响孩子成长,小昭想,不捅破这层纸,也叫日子,起码女儿还有个完整的家。从此,小昭不想打听朱三的消息,打来电话也不记在心上。逢年过节,朱三爱回就回,不回也罢。大家没有想到小昭的脾气那么好,都是些要死要命的事情,到了小昭这里就风平浪静了。也有人说,小昭难受都在心里,否则不会离开村庄的。
小昭的心思大家猜不准,实际小昭怕村里那些说道,影响到孩子的情绪,就一个人跑到县城学制作卤菜,学成后租下门面开了小昭卤菜馆。开卤菜摊子,人来人往,小昭怕耽误女儿学习,让女儿上寄宿制学校。双休日女儿回来,也会帮小昭一些忙,那时候小昭心情特别好,想,没有你朱三日子一样灿烂。
每次生意不好的时候,小昭就会着急,不是她非要着急,门面租金着急,一年两万四千的租金,还有税收啥的,见天不进账几百元,日子就会亏空的。
看着生意不好,小昭心神不宁的,就想那些常客都去了哪里,怎么一场大风,把人都刮没影儿了呢?街上行人也少了起来,邵南路不偏也不居中,属于不温不火的路段,平时车水马龙的,人也不会少,一场大风,就把大家的闲情刮跑了?小昭揣摩生意清淡的原因,就有些焦急不安,于是看老杜、老常家。老杜和老常在小昭隔壁开卤菜摊,都大差不差的,也没有人光顾,暗里对比,焦躁情绪稍微有些舒缓,就坚定靠在店面口,想,不相信等不到客人。
临近十来点的时候,那帮打临工的终于来了,他们很狼狈,个个灰头土脸的。小昭老远就喊,你们怎么才来呢?累坏了吧。
那帮人坐下,要小昭泡茶,小昭脆生生答应着。那帮人说,老样子,今晚顺带做盆红烧土公鸡,哥几个好好喝几杯。
小昭还是微笑答应着。送上茶,就剁卤菜,三下五除二,弄好这些后,开了鼓风机,急火炒鸡块,然后倒上酱油,放上作料,关了鼓风机,用文火熬炖。小昭很娴熟地做完这些,就靠近条桌,主动跟那帮人说话,问,怎么才来?一个人说,大风,奶奶的大风,把工地的脚手架刮倒了,还好,没有死伤人。另一个人说,平白无故,哪来的风,你看看闹的。另一个说,老板真是抠门,这么晚了,一顿饭都不管。另一个说,得得得,多少活,多少钱,他管你饭,你还拿钱不?边说,边开启啤酒。天有些凉,不知道谁提议,把啤酒煨煨。啤酒按说不能煨着喝,客人提出,小昭只能照办,但是她不会放在炉子上煨,而是把开启的啤酒倒进一个大铁壶里,然后放在热水里温着,等啤酒温热了就送到桌上,说趁热喝,随手再在卤菜上浇上一些热卤汤,极为自然地说,喝吧,也可以喝点白酒的。
那帮人今天情绪不好,不想开玩笑,也没有打趣小昭,等大家面红耳热的时候,始终没有说上几句喜悄话,然后草草结束走了。
小昭感到有些失落,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啦?一场大风,让他们突然变了似的。那些人走了,小昭依然陷入焦躁等待之中,她想,看来今天晚上不会再来人了,不到时辰,又不甘心收摊,做生意讲究一个等字,就像钓鱼,你知道鱼儿什么时候上钩?等待让小昭十分煎熬,看着路灯影子以为是谁来了,看到行人,总要目送很远,连飞驰而过的汽车,也以为它会戛然停下,走出几个人来。等待也让她发困,克服的最好办法,是用手机上网。小昭买了一个小米手机,店里安上了WiFi,上网不费流量,小昭最喜欢看的资讯都是奇谈怪论,谁谁被“双规”,哪个明星走光、湿身、离婚,看得多了,感到气短,就会上淘宝看衣服,只有那些衣服百看不厌,让小昭能够安定下来。没有时间上街,看中的衣服,网上也会买上几件,时尚还便宜,上街买菜的时段,小昭就会穿上网上买来的衣服,惹得菜市场很多女人追问哪儿买的款式?
小昭无精打采等到快到十二点想关门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但是依然保持了很好的矜持。那个人说,还是老四样,就是好这一口,弄些白酒,有些冷了。
小昭百般惦记的那个人终于露面了,她笑着答应,然后想问那个人去了哪儿,看到那个人并没有说话的欲望,她也沉默起来。那时候风儿不大,但是确实冷了,小昭问,要不要把门掩上?那个人说,算了。小昭不知道说些啥好,赶忙弄菜。那个人半天才说,风儿那么大,以为你会关门呢。小昭有些不知所措,想说刮大风那会儿的心情,可是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起,傻呆呆看着那个人,刀蹭在手上,流出了鲜血,赶忙跑到室内拿出创可贴贴上,深深呼吸几口气,又开始切菜。那个人不说话了,也在看手机,小昭把卤菜送上时,那个人说,怎么不聘个服务员呢?一个人蛮辛苦的。
小昭的鼻子酸酸的,想流泪,只是那些说不清楚的感受都被小昭逼退了,流露在脸上的全是微笑,她笑嘻嘻说,小本生意,一个人行的。
那个人又不说话了,安静喝酒,今天喝的是白酒,不太贵的那种。那个人好像不太能喝白的,喝一口皱下眉头,又皱一下。小昭看着那个人喝酒的样子,心里也是随之紧蹙下又紧蹙下。
一小杯白酒,那个人分几口喝完,整个过程都不太享受,当他终于喝完一小盅的时候,小昭紧蹙的心才释缓下来,慢悠悠说出一直想问的话,怎么每次都是一个人呀?
那个人笑笑,然后岔开话题,问,生意好吗?
小昭没有回答,也笑笑,那个人看小昭笑得不自然,多问了一句,你家的人呢?
小昭不知道怎么回答,说起来话长,只好打趣说,走了。走了是极为简约的词,内涵特别丰富,外出打工也叫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叫走了,至于一时不好回答的话题,都用“走了”打发了之。那个人听到小昭那么说,就不再问什么,依然喝酒吃菜。
小昭就问,你怎么每次都来这么晚?是不是这个时候才有时间吃饭?
那个人笑笑,也用极为简短的话作为回答,习惯了。
小昭不能再问什么,想“习惯了”透出啥意思呢?小昭不能打探,只能笑笑,看着那个人吃饭。没有其他人,那个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也一起喝点?小昭急忙摇头,那个人不再深劝,突然加快了喝酒节奏,二两的瓶装,最后那点一口喝下后才说,你的卤菜真好。
小昭有些感动,那个人说的可能都是真话,她在乎那个人的评价,忙乱中说,难得你夸奖,实际我早记住你了呢。
那个人很警觉,不知道小昭记住他什么,看了看小昭,小昭说,你叫什么名字?能留个电话吗?以后要来吃饭,可以提前说下,我好给你准备呢。
那个人想了想,说,也是,于是留下电话。说名字时,那个人顿一下,说,你就记个夜宵人,或者叫“好一口”也行。看来那个人蛮幽默的,实际小昭知道人家不想说真名字,也不问,笑笑说,我就记个“好一口”,好记。
那个人就笑笑,说,行,“好一口”,是好记哦。然后掏钱结账,小昭一定要少收那个零头,那个人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以那个人的规矩,找零的丢在桌上,然后慢慢走向大街,走向更远的深处。
小昭有些失落,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很多行为显出一些特别,怎么就不愿意多说几句话呢?好在她要到那个人的电话了,有了联系方式,不怕找不到他。莫名其妙猜想一个人,心跳有些加速,拿手试试额头,有些烫,独自扑哧笑了,连续拍打好多次脸颊,才压抑住那份躁动。这才走出门,向老杜、老常的卤菜摊张望。老杜、老常早都关了门,街上基本没有了行人,小昭回身关了店门,还在想,那个人为什么叫我记下“好一口”这个名字呢?好一口卤菜、啤酒?“好一口”是个什么意思呢?只是小昭那会儿脸不发烫了,还感到有些浅浅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