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一个是定居海外的寂寞商人妇,一个是四方游学的男作家,他们的故事不言而喻。如果说从精神到肉体的出轨是果,那因又在哪里?
邮差送来包裹的那天下午,是丈夫出差后的第三天。她一个人在家,那个古怪的想法又在心中徘徊不去。四月,天气已经像初夏。她签了字,看着邮差走下楼梯。环形楼梯笼罩在凉爽的阴影里,但楼梯的底层洒满午后的阳光,俯视下去,像一个水光闪动的井口。她关上门,站在窗前,看着邮差走出公寓大楼,穿过那条两边栽种着蓝色、白色绣球花的小径。更远处,贴着公寓管理处的墙边,盛开着几丛红色的小玫瑰。邮差是个俊朗的高个儿年轻人,阳光照在他身上,令他栗色的头发更好看。
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急着打开那个包裹。一个棕色的、磨损的小纸箱,仍然被遗留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这是个四月的下午,她和丈夫、女儿刚从佛罗里达回来不久。他们从得克萨斯一路开车去,路上休息了一晚。然后,丈夫出差了。她决定先把相机里的旅行照片传到电脑上保存起来。她知道这件事非常劳神费力,而结果通常是你匆匆把那几百张照片浏览一遍,删掉一些形象不佳的,然后就不再管它。她还是喜欢把照片冲洗出来的时代,当然,这只能说明她已经不年轻了。
的确,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觉得年老的那个自己显得陌生。她想到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数字本身没什么意义,只是如今常在她脑海里突然醒目地亮一下,仿佛警示她光阴虚度,又仿佛仅仅提醒她“未来”在缩短,因为光阴究竟该如何过才不算虚度,她还没有答案。回顾过去的很多年,她觉得除了三年前的那件事,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发生。有些事今年发生了,第二年或第三年同样发生,简单地往复,例如圣诞节到新年之间的长假,四月初的家庭旅行,秋季的回国探亲……生活太平静、无声无息,就会过得飞快。过去,曾经,她很骄傲,不担心变老,她想如果一个女人坚信她爱的人会一直爱着她,持久而忠诚,就不会害怕老去。现在,她逐渐明白了时间是什么,它像一个怪兽的影子,在你身上缓缓爬行、蔓延,从头到脚,直至完全地覆盖住你,把你丢弃在阴暗中。至于那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今后也不会对谁提起。她对自己说,倾诉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一件事如何影响你的生活,它在记忆里会持续多久、留下什么,只有自己才可能清楚。
这个下午像往常的每个下午一样,她独自在家。这样的下午,大部分时间她会坐在餐厅那张桌子前面,喝茶,看杂志,盯着电脑,偶尔走到厨房去拿东西。起居室、餐厅和厨房是相通的,餐厅的另一边是厨房,之间没有明显的阻隔,只是通过空间设计区隔开。起居室有两扇俯瞰庭院的高大的窗户,采光充足。而厨房里白天也开着灯。于是餐厅里的光线混杂着日光和灯光,有时明亮,有时昏暗。白日里,房子里和窗外的一切都沉浸在宁静、空寂的氛围之中,透过半开的窗户眺望出去,公寓院落的小径上没有一个人。闲暇却往往被回忆、想象和莫名的感触满满地占据着。她有时想写封长长的信,回顾一下他们这些年的生活,那无疑是相爱、幸福的生活。但写给谁呢?况且很多东西涌进来,千头万绪,似乎都值得提到,又似乎空茫一片。
午后的时光总是这么凝滞而又琐碎地溜走了。她传完照片,合上电脑,把杯子里剩下的茶喝完,就起身走到起居室去。她在那张长长的、灰绿色条纹的大沙发上坐下来。包裹就在那儿,在沙发的另一侧、靠近门口的地方。她不急于打开它,只是不时扫上一眼。那上面有她非常熟悉的字迹,有些潦草,但漂亮有力。
她听到一种嘈杂的声音,才意识到外面在下雨。她走到窗前,看着邮差来时那个阳光灿烂的庭院在雨里变得阴郁。她眺望着那丛贴着红砖墙壁的玫瑰花,它们盛开着,在雨雾里红得更深艳,花朵显得更细小,带着娇弱的愁态。什么东西在她心上刺了一下,她从窗前走开了。她重又在沙发上躺下来,听着空茫的雨声。她不喜欢这种突然的天气变化,不喜欢阳光骤然消失,一切笼罩在阴暗的雨里,变得昏沉、忧愁。
像以往的很多时候一样,她心想,就是明天了,明天我就离开这儿,自己消失……她做着各种连她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打算。每当她这么虚耗着光阴,她就有一种听之任之的无力感。她想,时间对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她不会再去爱谁了,也不需要谁来爱她。她想,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正的平静、释然即是如此。
终于,她走到厨房去,找到剪刀,小心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他的一本新书和一封短笺。她轻轻抚摸书的封面,粗略地翻看一下,把它夹在书架里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开始读那封只有一页的信。她一连读了好几遍,知道她很快就会把它撕碎,装进塑料袋,扔进厨房的垃圾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