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4年第11期
栏目:中篇撷英
凯特挨板砖之前,老莫弯腰驼背地在古城墙上用木柄铁挠钩挖来刨去的像寻宝。老城墙外皮砌砖、内为夯土,老莫费了老劲埋在地下的“宝贝”才露出那么一小点点,顾不得松松垮垮的裤子,甩掉木柄铁钩,扬起手揪下头上那顶拉了圈的草帽,拽下瓶子底一样的近视眼镜擦了又擦,再戴上更模糊了。老莫干脆薅下眼镜扔到一边,差不多狗一样趴在地上觑着眼用手抠。
古城墙经历了战火留下的也只能是残垣断壁,挂着“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表明有关部门予以了足够的重视。又终究难于抵御岁月的腐蚀,牌子旧了,城墙也渐渐不堪入目,也就是几百米的样子吧,有的地方出现了裂痕,摇摇欲坠一副不可救药的模样。城墙上不再有垛口和女儿墙,生长着杂草和高矮粗细不一的榆树和酸枣树,正值夏至时节,草木繁盛反倒衬托着老城墙愈加破败凌乱,到处又低洼不平,走在上边摇摇摆摆如跳舞。
老城墙两边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变成一块狗皮膏药也有理有据。那些退休了天天早晨在城墙下遛弯的老教师、老教授们纷纷撰写文章在媒体上发表,政要们也在大会小会上反复地研究讨论,甚至还提上了议事日程;有地产大腕将能量释放到了市府高层,干脆彻底拆除,不费吹灰之力便美化了都市。媒体及时报道自然是推波助澜,却终究难有定论,城墙也只能摇摇欲坠、苟延残喘着……与凯特挨板砖无关,古城墙却又难辞其咎,那苏戈呢?
每天早晨,苏戈拉上虎头驾着那辆破捷达王穿越城区到处乱窜,再转完一圈圈环城路,虎头也发出了饥饿的嚎叫,好在破捷达王上有苏戈备好的牛羊肉和水。吃饱喝足的虎头老老实实地躺在后排座上,摇着脑袋喊叫着引得脖子上的铁链子哗啦啦作响,铁链子的另一头通过一个破了的皮洞拴在驾驶座下的铁柱上,虎头享受的却是被禁锢着的快乐!
虎头是追随了苏戈多年的红毛藏獒!
苏戈跑上老城墙上也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地乱窜,与虎头完成了每天早晨必须完成的行程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路过北城区这段古城墙不由得踩住刹车。虎头很不情愿地瞅着苏戈离开,却必须尽心地守护着破捷达王。苏戈走上城墙有振臂高呼的欲望,也有“北风卷地百草折”的感慨,站在破败的城墙上遥想自己的当年,却还没有吟诵完“轻轻的我来了”,老莫便出现了。
那时候是春天。
老莫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折了难成规矩,好久不洗了颜色和气味都令人难以恭维,上衣好像是一成不变的军装上衣,肩上还留着扣肩章的纽扣,似乎是别人的施舍或是从哪里捡来的也没必要考究;腰带总是不那么尽守职责让一条浅蓝裤子松松垮垮,鞋的牌子倒很响亮,鞋跟歪了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也没有考究的必要,颜色由白色演变成乌突突的杂色倒与一身的装束不冲突,鞋带被两条黑线绳替代只能说老莫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务实者,可老莫玷污的不只是那件军装上衣,还有那双安踏白色板鞋。
老莫每次走上老城墙腋下都夹着一个蛇皮袋,手里拿着木柄铁挠钩,在乱草中或树下捡一些诸如矿泉瓶、纸板之类的垃圾。蛇皮袋有时满满的,有时空瘪瘪得像他的肚皮,老莫似乎不是很在意,又似乎与苏戈一样只要上来走走才是最惬意的事情。
苏戈发现老莫的怪异也是早晨,像夏至时节的早晨一样,也是有时候弥散着一层层薄薄的雾。老莫丢下铁钩和空蛇皮袋拿起一块城墙砖反复地琢磨着又是那么小心翼翼。破损的城墙上到处是那样的烂砖,早先儿还有人悄悄地拿回一些修补院墙和垒砌猪圈或鸡窝,却都是郊区农民们干的事情。如今,一片片郊区被接连开发了,农二代、三代们也渐渐融入了城市,破城墙砖自然成了多余。老莫的兴致总是那么好,拿着一块城墙砖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再蛮有兴致地说砖的年代、烧制的地点和用什么样的土、怎么称职的窑工……似乎不怎么在意苏戈听不听,总是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
凯特遇袭之前,苏戈没问过老莫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又叫什么名字,只是凭口音判断,他家可能在远离城区二十公里外的郊县……那些信息对苏戈来说的确没有丝毫价值,只是凯特被板砖击中了头部才显得重要了起来。
老莫依旧狗一样趴在地上抠。
苏戈走过去见老莫咧着嘴也不顾及流出来的哈喇子,两只手变成了泥棒槌依旧矢志不渝,就问他是不是发现了金子,老莫哼了一声不住地抠着说:“你要有金子肯定不会埋在这里,遥想当年,那些苦役们更不会带着金子来修城墙,再说要是有的是金子还用得着服徭役?早先儿跟这会儿一样,腐败!不过,我找的比……比……金子……还还还金贵……贵,不信信信你你看……看——”说着话咬牙切齿地让两个泥棒槌配合着一拽,那半块惹是生非的城墙砖便重现天日了。
苏戈没看出怎么金贵,倒是老莫如获至宝的癫痫样怂恿着苏戈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城墙砖,也就是半块砖,没觉得有什么新奇又还给了老莫。老莫觑着眼又看了好久才想起被他丢在地上的眼镜,瞎子摸象般地拿起来,来不及戴上拿在手里当放大镜使,又是好久突然异常兴奋地说:“你瞧你瞧瞧——北宋熙宁年间官方颁布的《营造法式》规定,条砖长一尺三寸,广六寸五分,厚二寸五分;清人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记录的尺寸是,长一尺三寸五分,宽六寸五分,厚三寸二分……这半块砖大约是整条砖一半的尺寸……哎——你瞧,砖文不全,却留下一个‘小’和一个‘方’字,我断定,‘方’是一个汉字的偏旁,可能是旈、放、旗、施、族或者旌、旋……”苏戈笑呵呵地打断了老莫的话,说:“还可能是旅,旅是出行的意思,出行就必须迈开脚步,可你必须往回走,雾气说话就散了,还是紧着回家吧。”
老莫依旧心无旁骛地研究手中那半块砖,可视力和光线都是阻碍,便丢下苏戈走到城墙边上自欺欺人又乐不知疲,脚下恰好是那段显出塌陷势头又摇摇欲坠的城墙。城墙根下生长着一棵棵粗细不一的杨树,杨树下荒草成片又低洼不平,老莫站在城墙边上颠来倒去地折腾着没在意脚下的杂草和烂砖,也没看见树下站着一脸忧郁的凯特。那半块城墙砖从老莫手里脱落直击凯特的头部,苏戈听到凯特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移步到老莫身边,老莫惊慌失措地摇摆着双手想喊叫点什么,可张开大嘴又发不出声音来。苏戈往城墙下跑着没忘记回头冲着呆若木鸡的老莫哎一声,直到苏戈招来救护车将凯特就近送到第七医院,有些神神叨叨的老莫才自报家门……至于凯特,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护士们只是猜测她叫凯特,诸如家庭住址、父母兄弟一概不知道,没手机也没身份证,凯特睁开眼睛望着为她医治的男医生满含深情地说:“威廉王子,我是凯特·米德尔顿,你的王妃呀!”
男医生安顿好了凯特,来到苏戈和老莫面前问他们谁是病人家属,老莫眼巴巴地瞅着苏戈不说话。男医生按照年龄和形象做出判断自然会出现误差,为了减少医生叙述的麻烦,苏戈暂时接受了病人家属的称呼。
男医生说:“你女儿的头部遭受撞击导致短暂性昏迷,可能是击打头部的物体稍微偏离了一点才不至于导致非常恶劣的后果。你也看见女儿被转到了急救室旁的普通病房,缴了钱办完手续住院观察几天,要是没有大碍就可以出院了。我是外科医生,却对精神疾病略知一二,你女儿很可能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说罢转身走了。
苏戈也相信凯特不叫凯特,却必须介入凯特(也只能喊她凯特)的善后事宜,便瞪着眼巴巴瞅着他的老莫问:“怎么办?”
老莫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苏戈问老莫家庭住址、老婆和儿子……按照老莫的年龄掐算,至少有一个或者两个闺女住在县城或老家附近的村庄。老莫很认真,却只说儿子天天忙,小区里的人也很少见到他,去他家总是锁着门,打他的手机又打不通,不是欠费就是没电了……还有那个天天把自己个儿捯饬成红牡丹的儿媳妇,还……说着话丢下手里的木柄铁挠钩,从兜里掏出一部联想P301手机用拇指象征性地摁动着数字模糊的按键,仿佛要极力证明一点什么。
一个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大声喊着凯特的家属去缴费,苏戈冲着那个长得不算难看的小护士应了一声,也眼巴巴地看着老莫。老莫仿佛刚明白过来,将手机塞回兜,丢下夹在腋下的蛇皮袋,却不舍得扔掉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的半块城墙砖,很别扭地用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放在了排椅上,有二十的、十块的,更多的是五毛和一元的纸币……苏戈呵呵地笑着瞅着蹲在地上很认真地数钱的老莫好久才一把把他薅起来,说:“好好在这里守着,遇到好的家属,出点钱能了事,不好说话的可能要去法院,可怎么着也要惊动派出所。我是目击者,想跑也跑不掉……哎——好好拿着你的砖,那是作案工具!”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拽开了,凯特用胳膊拖着半瓶液也不顾及流着血的手腕喊着威廉王子向苏戈扑了过来,苏戈不得不紧着跑过去抱住了凯特。凯特一遍遍地重复她是凯特·米德尔顿王妃,苏戈伸手拍着凯特的头安抚着她回到病床上躺下。护士将输液瓶挂在铁架上又帮凯特打理好手腕上的针头,说:“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你有必要考虑把女儿转到精神康复疗中心。”
凯特似乎很累了,抓住苏戈的手才闭上了眼睛。看着凯特抿着嘴慢慢睡去的样子,苏戈由衷地感慨:“要是妮妮活着也有凯特这么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