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06年第05期
栏目:小说天地
我绝对没有想到,我记者生涯的第二天晚上,就参加了一次豪华盛宴。如此盛宴,远远地超出了我的预先梦想了。于是我得知:当记者的最大好处是可以白吃白喝。这样的隐形好处,在我当初读到的招聘启事里并没有这方面的承诺;我所读过的新闻教科书里也没有明说这一点。
我出身农村,挣得肠子都快断了,才考进我们州城里的师专。到我上三年级时,我们师专被升为本科。于是我就顺茬多读了一年书,这就害得我老子多贷了六千块钱的款,才让我混了一张本科文凭。我老子真是没出息,他好赖也是个副乡长,供给一个独子念书居然还要贷款!
不管怎么说,我大学毕业了,手里有一张本科文凭了。可是要想回到我们县上安排工作,那得首先交两万块钱,然后在家里等待,等待通知,让你去考试。既然有了文凭,工作还要考试,真不知哪来的规矩。再说到哪弄两万块钱呢?就是弄到两万块钱,交了去就能保证工作落实么?谁也不能保证。两万块钱还不给退,除非你来年不考了。当然,如果我老子是县委书记或者县长,则可以变通变通。但我老子只是个副乡长。要变通我,得先把我老子由一个副乡长变通成一个县委书记或者一个县长。但这事情难办,我一时三刻想不出变通的法子。
我从《复兴报》上读到了他们报社要招聘记者的启事。我就揣上文凭和500块钱,跑到省城参加考试。嘿嘿,他娘的居然考上了!后来听说落选的人中还有北大清华的毕业生,我当即兴奋得大哭了一场!我是坐在城门洞下哭泣的。我哭得酣畅淋漓,以至于过往的行人以为我家里出了什么大不幸,就纷纷给我扔小钱。
我一看不妙,立刻不哭了。我不哭就没人给我扔钱了。我想弯腰拾了地上的钱,又怕人笑话。钱可是个好东西,我得动脑子把地上的钱很体面地转移到我的口袋里。我得瞅个时机。就是说当我发现往来的人正好在我面前形成一段空档时,我立即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同时从我的手里掉下几张小毛票。哈哈,我就弯腰了,将我的,以及原本不属于我的钱一并拾了上来。
虽然不足十块钱,但却预示着某种福音,更是我的幸运加上我智慧的成果。我要奖励自己。我进了一家羊肉泡馍馆。我要吃优质的,而且三个馍,同时自豪地喊道:“多加些汤!”后来我才明白,这话说得很不地道,地道的说法是:“宽汤!多粉丝!”
第一天早上去《复兴报》上班,乔主任乔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先给了我一盒名片,说:“这次招聘了你们15个记者,统一给你们印了名片。”接着,又从案头的一大堆请柬中,挑选了一个最小的玫瑰红,递给我说:“你10点钟赶到这里(食指点着展开的请柬),参加这个活动,回来写个小稿子。”
我出门时,他又在我的身后补充道:“以后,你就自己找新闻线索吧。”
这是我第一次采访。我需要认真对待。我再一次吸了钢笔水,尽管我五分钟前已经吸了一次。当然我还没有相机,那是老记者的装备;而有名的老记者呢,还配了手提电脑。我希望有朝一日的我,也有这个行头。
出发前,我又返回去请示了一次主任:“乔老师,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他正站着身子,在废报纸上练毛笔字。“你记住,”他举起毛笔,将我的脸虚拟为报纸,一边写字一边说,“咱们《复兴报》是本城有影响的传媒之一,你们出去采访,人家毕恭毕敬、请吃请喝,知道为什么吗?”我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就因为你手里拿着一个《复兴报》的记者证。如果把这个记者证挂到狗脖子上,这条狗走到哪儿,也照样有人热情接待。”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说不准。还是听乔老师继续教导吧:
“我的意思是,你要珍惜这个机会,不要唬人,尤其不要敲诈索贿,这既是维护《复兴报》的声誉,也是争取你自己的饭碗。‘争取’,懂吗?三个月的试用期,很关键呐。”
我按请柬上的地址,十点钟赶到那家酒店。原来,是一个画家举行婚礼。天天都有人举行婚礼,这有什么好采访的呢?我想大概画家是个名人,名人的婚礼就有新闻价值。主席台上的横幅上写着“北山河先生与南江春女士婚礼仪式”。好几台摄像机正在选位置、试镜头。北山河可能就是那个有名的画家。可怜的我,来到这个城市不到一礼拜的我,当然不知道他何以有名;至于那个南江春女士,又是何等人儿,我更是孤陋寡闻。
不过,我得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大厅里摆着几十张圆桌,雪白的桌布上是玻璃转盘,玻璃转盘上摆了一圈凉菜,凉菜中间蹲着白酒、啤酒、红酒,还有瓜子糖果。这阵势,这排场,我还从来没见过呢。人们陆陆续续说说笑笑地进来了,三人一伙五人一帮地分别在酒桌上围坐。正在我不知道该往哪坐时,我忽然发现一张桌子上有个小牌,小牌上有三个字:“新闻席”。
“新闻席”还空着三个位子,我就走了过去坐下来。桌上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趾高气扬高谈阔论,根本不看我,即使看我一眼,眼里也全是不屑的眼白。我很愤怒,但我提醒自己要忍住。反正我清楚一点:婚宴是喜庆的,就算我是个蹭饭的陌生人,也决不会有谁把我赶走的。
我只想一点:怎样才能出色地完成我的首次采访任务。其实我心里没谱。采访新娘“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再问新郎“你为什么要娶她?”这类问题好像是该婚礼主持人问的。不管怎么着,我不吭声,其他记者怎么做,我就跟着怎么做好了。
我从他们的交谈中慢慢知道了些情况:北山河是个旅居法国的中国山水画大师,今年63岁了。据说他享有半个地球的声誉,因而画价在逐年攀升。他每年秋季都要回到中国,为的是画枫叶。半年前,他跟他的奥地利妻子离了婚,心情郁闷地回到中国。没想到,他来到本城时,意外地结识了电视主持人南江春。就疯狂地爱上了。
“见面礼是啥诸位知道吗?一辆劳斯莱斯!”
“他要比她大36岁哪!”
“这是时尚,不奇怪,不奇怪。”
“漂亮女人让艺术家娶了,年龄悬殊些,还说得过去。我最憎恨的,是那些老不死的商人,也玩名女人!”
“你是没钱,有钱了比商人还爱玩。”
“……”
我觉得这些谈话可能能派上用场,便掏出本子要记录下来。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这个即兴动作一下子改变了我的处境。很久以后我还记得,当我掏出印着“复兴报采访本”这几个红字的小小的本子时,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到我身上了。其中那个冷美人(她很少说话)小叫了一声:“嘿,你原来是《复兴报》的!?”对面的那个胖子站起来,特意走到我侧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以埋怨的口气说:“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干吗像个哑巴似的坐着不吱声?都是吃这碗饭的,要相互沟通、照应嘛!来,交换名片,大家都交换!”
此时我才想起乔老师说的话,我才明白了《复兴报》在社会上的份量和地位。而且,第二天见报的稿子,惟独我写的最有反响,其中精彩的内容是画家的答记者问:“北山先生(奇怪,我把‘北山’理解为复姓),您比您的新娘大36岁,就一点儿不担心吗?”“担心什么?哈哈,确实担心,担心得很呐!我是替她担心呢,你想想看,我93岁时她都57岁了,57岁的妻子能不担心她的丈夫在外面寻花问柳吗?!”
当时,新郎新娘给名流要员们敬了酒后,就挽着胳膊来到我们“新闻席”。我们都站了起来。与我碰杯时,上述的提问就冒出我的嘴巴,这也是大家心里共同的纳闷:担心画家早死了,可怜的美人儿要守寡啊。谁知画家的回答如此聪敏自信。大家都在现场,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写了出来。画家读到报纸后很开心,专门派人给我送来一条法国领带。其实,还不如送我同等价值的现金实惠些,因为我还背着贷款呢。
哦,差点儿忘了。画家的婚礼,由于是有钱的名人结婚,所以前来采访的记者,每人都得到一个红包,1000元呢。后来我才知道,这叫“车马费”。我当时想贪污掉,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放弃了贪污的念头。如果我贪污了,那么第二天,我就可能不是记者了。再说了,我是乔主任乔老师派去的,请柬上明明写着他的名字,而我却私吞了本应属于他的红包,于心何忍?再说了,这没准儿是乔老师故意考验我呢。
回报社后,等办公室的人都走了,我就把红包给了乔老师。“1000块?我还从没接过这么大的红包哩!”见他如此惊喜,我庆幸自己没有打埋伏。可是乔老师依旧将红包退给我,说:“我历来的规矩是,把请柬给了谁,就等于红包也给了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要的。“你就这一次机会,以后想要还没有了!从下个月起,红包一律上缴!要是发现了,那就——下课!”
“能不能这样,”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事后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自掌嘴巴的蠢话。“咱俩……分、分了,一人、人500算了……”乔老师哈哈地笑了:“我用得着拿这样的钱吗?你知道我一幅字卖多少钱?你当然不知道,但我也不告诉你。”(后来我一直未发现有谁来买他的字,他不过是喜欢“自炒”罢了)。
最后他说:“你初到城里,举目无亲,又租的农民房,房里总得添点小日用什么的吧。一个人养活一个人,费钱得很哪。”“那我请您吃饭。”“好吧,哪天我约你。”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请他吃过饭,因为他不久就调走了。
我心里始终欠着乔老师一份感情。当我第一次和我可爱的葱儿亲吻时,我就想:如果乔老师在场该有多好啊,那我要毫不含糊地邀请乔老师先亲吻,权当是为我的美好爱情剪个彩。后来我对我的女友葱儿明说了这个想法,葱儿当即气晕了,说我把她不当人看,而是当成了一件可以任人使用的调味品了。可是,当我细说了原委后,葱儿的气就有点消了,表示了适度的理解。但她强调:“那他也不能亲我的嘴,只能轻轻地,把我的脸蛋儿亲那么一下。”我对她耳语道:“亲个嘴怕啥?你就不能灵活点?乔老师亲你时,你把牙齿咬住,舌头别出来嘛……”
我现在来讲讲我开头所说的盛宴。我过去想象的盛宴,以为无非是酒桌上摆满了整只的鸡鸭、整头的牛羊以及半人长的鱼、筛子大的王八;其实全然不是那回事,因为我想象的那种宴席,说到底还是没有超出我老子的思维。
这么说吧,富人吃饭看上去反倒挺简单,关键是那种摆设和氛围的复杂迷离,以及那令人咋舌的价钱。一席数万元的饭我没吃过,我只说说我那次吃鲍翅的经历。实际上那玩意儿并没有什么好吃的,那形状和味道,我看跟粉条煮糨糊差球不多。可是它一份你知道多少钱?这个没啥标准,我那次吃的是480块钱一份,而且没有吃饱,晚上回到我的“公寓”,又泡了两包方便面,外加十三块饼干、一小袋韩国腌萝卜。
我主要想说说摆设。那是个豪华包间,足有一个半教室大,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吊灯,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在那张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大圆桌上,摆了一大丛芳香四溢的鲜花。桌上的餐具金光闪闪,发出的音响清脆悦耳,好像谁在锅里爆炒星星似的。我业已过去的23年的人生里,吃饭从来就是一双筷子一只碗足矣。可是自从那次豪华以后,我才知道,如果一个人吃饭还是那么一双筷子一只碗,那就说明这个人还没有脱贫呢。
而那次,我的面前摆了多少家伙呢?一双银筷子,筷子搭在景德镇出品的筷枕上,就像毛笔搭在笔枕上一样。两把刀子,其中一把带着锯齿状;一把镊子,一把叉子,一把勺子,一把小锤子。猛的看上去,以为在开吃前,先要给大家动个开腔手术呢。至于饮具,也是一大套,宜兴茶杯、白酒小杯、啤酒中杯、酸奶半高杯、红酒高脚杯、咖啡矮脚杯等等,还不算进口牙签、消毒湿毛巾、芳香餐巾纸以及只有妇产医院里才会有的接生手套。从此,我才知道了世上何以还有那么多人缺这少那,原来都集中这里了,而且这里又显得多余呀。
正式开吃前,又进来六个美女为我们六个食客服务。于是我一下子解开了另一个谜团:乡下为什么没有了美女?乡下为什么那么多的光棍?原来美女们、我年轻的姐妹们都到了这里!她们妖娆娉婷,一律紫色旗袍,旗袍的开叉忽闪出光洁烫眼的大腿,不仅烫眼,还烫得我耳鸣,仿佛有几十辆坦克冲我隆隆驶来……我突然想起我们县剧团里最美丽的那个女主角!可是,让她与我眼前的这几个女人相比,那她简直不足挂齿了。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它将乡村的精华,包括年轻女人在内的精华,全部吸吮了进来,全部成了城里人的消费品。
我觉得我吃的这一顿饭太无耻了!尤其当我知道我们六个人的这一顿饭竟然高达7588元时(比我背负的贷款还多啊),我简直有一种吃了死尸般的恶心。当我将这件事汇报给我的乔老师时,他的语气却是那样的平淡:“都十几年了,你才激动?你这个激动,在新闻上叫‘重复’,没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