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7年第07期
栏目:中短篇选萃
宋雅琴手上提着一只包,走出家门,走出楼道,走出小区大门,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不像离家出走,反倒像是一个赶火车快要误点的倒霉女人。宋雅琴脚下走得疾,一颗心却迟疑在脚步后面,急切地期盼着男人孩子从身后赶上来,拦着她的人,截住她的包,而后她就有一个台阶下,跟着他们一块回家去。也就是说,宋雅琴不想真的离家出走,只是想跟男人孩子赌一口气。到了宋雅琴这个年龄的中年女人,情况大致都差不多,跟男人结婚过了二十多年,彼此心里都有厌倦对方的时候;管孩子管了十几年,孩子总有反抗与不满的时候。往日里,男人的厌倦与孩子的不满,是分开来的,很少交织在一块同时发作出来。今日有点特别,因为一件小事,男人孩子一起向她发作了。
说起原由,就是芝麻粒大小的一件小事。午饭桌上,宋雅琴烧出一碗红烧肉。男人爱吃红烧肉,孩子也爱吃红烧肉,唯独宋雅琴不爱吃红烧肉。男人喜欢吃红烧肉,人长得矮矮胖胖的。孩子喜欢吃红烧肉,人也长得矮矮胖胖的。宋雅琴自个儿不喜欢吃红烧肉,人长得瘦瘦条条的。男人喜欢吃红烧肉不是天生的。小时候男人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红烧肉。过年过节,父母赶集买上二斤肋条肉,回家上锅烀出来,肋条肉肥肥瘦瘦红烧一大碗,剩下来的拆骨肉加上肉汤、碎面饼、葱花油盐做成面圆子,一根白生生的肋骨粘连一点筋肉就够他啃的了。那时候,男人不能吃肉,要是连着吃两块肥肉,就会醉肉。宋雅琴不吃肉,不知道醉肉这一说法,问男人,醉肉是一个什么样子呀?男人说,醉肉跟醉酒一个样子,头疼头晕,心慌难受。
男人喜欢上红烧肉,是跟她结婚以后。男人在淮河岸边长大,算是不南不北的当地人,宋雅琴在长江岸边长大,算是一个江南女人。江南女人与当地女人相比,手脚勤快,喜欢操持家务活,也会操持家务活。这其中就包括烧饭做菜,伺候男人和孩子。宋雅琴不吃红烧肉,却喜欢烧红烧肉,这是跟娘家老妈学的。娘家老妈跟宋雅琴一个样,不吃红烧肉,却会烧红烧肉,烧出来的红烧肉一块一块都吃进娘家老爸的肚子里。娘家老爸是当地一家医院的医生,退休后活到八十多岁,身子骨依旧健朗。人家问起他的养身秘诀,他说有两条,一是睡懒觉,二是吃红烧肉。在娘家老妈的思想里,红烧肉最养身子骨。
娘家老妈的这一思想连同红烧肉的烧法一起传给了宋雅琴。
宋雅琴不断地烧红烧肉给男人吃,孩子跟着一点一点吃,不知不觉地喜欢起来。宋雅琴一下子警觉开来,吃惊地问孩子,你怎么会喜欢吃红烧肉?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男人反过头来问宋雅琴,孩子怎么不能喜欢吃红烧肉?宋雅琴说,她是一个女孩子嘛!男人说,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喜欢吃红烧肉?宋雅琴说,我妈不喜欢吃红烧肉,我不喜欢吃红烧肉,怎么就单单她一个女孩子家喜欢吃红烧肉?按照宋雅琴的思维逻辑,吃红烧肉应该属于男人的专利,一个女流之辈就不应该喜欢吃红烧肉。男人说,她是一个特殊的女孩子。
这个夏天,男人的身体出现一些异常,头晕目眩,走路时两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晃悠悠的,轻飘飘的,一副头重脚轻的样子。去医院一检查,血压偏高,血糖偏高,还有轻微的脂肪肝。男人的这种状况,说得好听一点,是亚健康;说得难听一点,是典型的“三高”前兆。宋雅琴慌了,一张瘦脸上吓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男人慌了,一张胖脸吓成白纸一般的白脸。男人满脸恐惧,嘴巴哆嗦着说不出来话。宋雅琴问医生,需要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医生说,暂时不用吃药打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宋雅琴问,要是观察一段时间还是这样呢?医生说,要是血压再高,那就说明是血压高;要是血糖再高,那就说明是糖尿病。医生没有说男人的脂肪肝,宋雅琴不能不问。医生说,胖人多少都有一点轻微的脂肪肝,回去后一定要从改变家庭饮食习惯入手,一定要从改变个人生活习惯入手。宋雅琴连忙问,怎样个改变法儿?医生说,少饮酒,少吃肉,多运动。
就是从医院回家的这一天起,宋雅琴把红烧肉从餐桌上删掉了。
宋雅琴在一家企业职工医院做过护士,想着男人的身体这样子就是红烧肉一手造成的,就是自己愚昧无知一手造成的,跟自己的护士职业一点儿不相配。不注重现代医学知识,不懂得科学膳食方法,是男人生病的罪魁祸首。宋雅琴在饭桌上停下红烧肉,少荤,少油,少盐,少糖,每顿饭菜清汤寡水的,男人没有意见,孩子有意见。孩子说,爸爸不能吃红烧肉,我能吃嘛!宋雅琴说,吃红烧肉对爸爸的身体没有好处,对你的身体也不会有好处。孩子反驳说,你听说过孩子有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吗?宋雅琴武断地说,不会吃出这三种毛病,也会吃出其他毛病。宋雅琴按照她所理解的现代医学知识去反驳孩子,按照她所知道的科学膳食方法去处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每天傍晚男人下班后,宋雅琴都要陪着他爬一趟山——这是与红烧肉一起强制执行的。对男人来说,下班后跟老婆爬一爬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从前男人十天有九天晚上是要赶酒场的,中间有那么一次回家吃晚饭,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那么稀罕。现在男人每天都要设法推掉酒场,有那么容易吗?谁都明白,酒场哪里只是一个酒场呀,那里是官场的一部分,那里是人气场的一部分,那里是你生命存在价值的一部分。男人说,哪个喊我喝酒我都不去,你说我还怎么混日子?宋雅琴说,至少这么一段时间内你一场酒不能喝。宋雅琴选择每天傍晚爬山,可谓一箭双雕,杜绝了男人喝酒,又增加了男人的运动量。
山一百多米不算高,名字却很大,叫舜耕山。传说当年先帝舜曾在山下耕作,休息时就睡在山顶上。舜当年睡觉的地方,今人建一座亭子,就叫舜寝亭。舜耕山离家不远,出门二十分钟至山脚,山脚到山顶同样需要二十分钟,一往一返八十分钟差不多。男人身子胖,爬山吃力,走到山脚下,嘴巴就急促地喘、喘、喘,要是再接着爬上半山腰,就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上脸上的汗水如雨注如瓢泼。男人不但头上脸上淌汗,屁股上也淌汗,宋雅琴跟在他后面,能看见男人屁股上的汗迹,一点一点往外洇,一块一块往外扩。宋雅琴喊男人歇一歇,喘一口气,再爬剩下的半截山。男人说,爬山就要有一个爬山的样子,歇一歇,喘一口气,效果就会差。宋雅琴说,医学书上说爬山是有氧运动,运动量越大对身体越有好处。男人说,我在办公室上网查过,有氧运动就是燃烧体内多余的脂肪,就是平衡血管里的血压,就是降低血液里的血糖。身体是男人的本钱,是男人的命根。男人一手去抓本钱,一手去抓命根,每天爬山便不觉得劳累,一天三顿饭菜吃下去也不觉得清汤寡水了。
男人的体重一天比一天下降,精神却一天比一天昂扬。爬山效果这么明显,宋雅琴想叫上孩子跟他们一起爬山,孩子不愿意。孩子说,我初三学习紧张,做作业时间都不够,哪里有时间去爬山。宋雅琴说,爬山不耽误学习,这叫劳逸结合,磨刀不误砍柴工。孩子说,我不吃红烧肉,身上没力气爬山。宋雅琴说,你爸爸不吃红烧肉,不是照样天天爬山?孩子说,我爸爸身上有病,我身上没有病。有病应该是没力气爬山的原因,怎么反倒成了有力气爬山的原因呢?孩子的狡辩能力很强,宋雅琴多次领教过它的锋芒,也饱受过它的苦头。宋雅琴说,我该不吃红烧肉吧,不是也天天陪着你爸爸去爬山?孩子说,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吃红烧肉。
一个月过去,宋雅琴陪着男人再去医院做检查,血压正常,血糖正常,肝脏上附着的脂肪也在爬山中消耗去。实践证明爬山是一项好运动。爬山是“三高”的克星,与高血压、高血糖、高脂肪不共戴天。那么怎样去理解吃红烧肉呢?吃红烧肉难道真的对身体不好,难道真是“三高”的温床?宋雅琴开始反思红烧肉对身体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正好前一段时间电视上天天炮轰张悟本喝绿豆汤这一事件。喝绿豆汤包治百病固然荒谬,吃红烧肉对身体一无是处难道不值得怀疑吗?一件没有经过科学证明的事情,硬说有科学依据不是一样荒谬吗?男人不提吃红烧肉,孩子不提吃红烧肉,宋雅琴倒是怀念起那些烧红烧肉、吃红烧肉的日子了。
宋雅琴怀念的理由有两条。第一条是自己不吃红烧肉,却喜欢吃红烧肉炼出来的荤油烧蔬菜。蔬菜用荤油与用素油根本不是一个味道。所谓素菜荤烧,就是蔬菜用荤油烧出来。宋雅琴由己推彼,就能够理解男人孩子为什么喜欢吃红烧肉了。第二条理由要相对复杂一些。俗话说,一个女人要想笼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想办法笼住男人的胃。同样,一个女人要想笼住孩子的心,首先也是要想办法笼住孩子的胃。所谓笼住男人孩子的胃,就是男人孩子喜欢吃什么,女人就要想办法烧什么。男人孩子喜欢吃红烧肉,停下不烧红烧肉,本身就不算明智之举。孩子心里有意见,嘴上说出来。男人嘴上不说有意见,心里有没有意见就很难猜测了。打着为男人孩子身体好的旗号,停下红烧肉一个月。现在男人身体正常,这个旗号还能不能继续打下去,宋雅琴心里犹豫了。从理论上来说,比红烧肉名贵的菜肴多得很,可一个家庭一旦适应某一种菜肴,缺少它就是缺少主心骨,更改它就是更改主心骨。家庭无小事,夫妻间无小事,母女间无小事。这些天宋雅琴受够了孩子的不满与敌对,不想男人也背着她到外面的餐桌上去吃红烧肉。这一天,一个熟人跟宋雅琴说,嫂子,你们家是不是天天吃斋饭,对付物价上涨也不能这样子呀?宋雅琴急忙问是怎么一回事?熟人说,今天几个朋友聚餐,端上来一碗红烧肉,你们家大哥一个人吃掉大半碗。
宋雅琴警觉起来,决定在家里的餐桌上部分地恢复红烧肉。什么叫部分地恢复呢?就是一碗红烧肉端上桌子,每人每天限量供应,不是说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是说你一天三顿想吃都能吃到嘴里。这一天,宋雅琴烧出一碗红烧肉端上桌子,就把她的限量方案说出来。具体是每人每天只吃两顿红烧肉,一中一晚,每人每顿只吃两块红烧肉,一肥一瘦。这是本着少而精的原则,本着宁可不吃而不能多吃错吃的原则。宋雅琴到底还是低估了一碗红烧肉对男人孩子的诱惑力。一碗红烧肉端上饭桌,男人孩子自然没有意见。一日两餐红烧肉,男人孩子似乎也能够理解。他俩有意见的是,一顿饭只能吃两块红烧肉。宋雅琴服务周全,亲手把肥的瘦的两块红烧肉夹出来,分别放进男人孩子的饭碗里。可能红烧肉在男人孩子心里太香了,也可能男人孩子对红烧肉的思念太强烈了。宋雅琴的耳边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两块红烧肉就快速地滑进爷俩的肚子里。她赶紧把一碗红烧肉拉到面前,两手伸开不由自主地罩上去。
男人问,谁规定一顿饭只能吃两块红烧肉?
宋雅琴回答说,这是我们事先约法三章规定好了的。
男人说,这是你一个人的规定,不是我跟孩子的规定。男人说这句话时,眼睛不看宋雅琴,却去看孩子,像是鼓动孩子也应该说一句什么话。
孩子果真质问宋雅琴说,妈妈你凭什么这么规定?
宋雅琴说,这是为了你俩身体好!
男人说,我身体好不好与吃不吃红烧肉没关系。
孩子说,我能吃红烧肉,就说明我身体好。
宋雅琴说,你俩这是讲歪理,瞎狡辩。
宋雅琴一下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她知道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与男人孩子是没办法论出道理的。论不出道理,宋雅琴就不去与男人孩子论道理,而是直接关注事物最核心的部分,紧紧地护住一碗红烧肉,不让男人孩子多吃一块。宋雅琴在心里暗暗地得意,你俩瞎狡辩去吧,你俩讲歪理去吧,今天我就是不让你俩多吃一块红烧肉。
男人不再说话,脸上挂一层不高兴;孩子不再说话,脸上挂一层不高兴。男人孩子的嘴巴冲着她半张开来,眼睛一直盯着她。宋雅琴在男人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嘴巴里的牙齿,在男人孩子的嘴巴里看见了眼睛里的愤怒。男人挂拉出脸色是正常的,孩子暴露出愤怒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只能是她。宋雅琴两只手松开罩着的一碗红烧肉,推到饭桌的正中央,使气地说,你们俩想吃就吃吧,想吃多少我都不会管。女人管男人孩子的手段通常就这些,守着一碗红烧肉是为了管男人孩子,放开一碗红烧肉也是为了管男人孩子。守着的目的是不让男人孩子吃红烧肉,放开的目的也是不让男人孩子吃红烧肉。女人守着,主动的是女人,被动的是男人孩子。女人放开,被动的是女人,主动的是男人孩子。不能说男人孩子不懂女人的这一手段,有时候男人孩子就是要跟女人对着干,就是要跟女人反着来。
男人伸出筷子毫不犹豫地夹一块肥一点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孩子伸出筷子毫不示弱地夹一块瘦一点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男人孩子嘴里吃着红烧肉,两眼旁若无人,不去盯瞧宋雅琴,只去盯瞧红烧肉。男人孩子这是对她的漠视,更是对她的挑衅。宋雅琴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一句,你俩在家只管吃红烧肉吧,我走!我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
男人继续埋头吃饭吃菜,不搭她的话茬儿,也不再去吃红烧肉。孩子像是男人的翻版,也是不搭话茬儿,自顾自地闷头吃饭吃菜,不吃红烧肉。宋雅琴却在男人孩子的一片吃饭声响里,心里一点一点发凉,身子一点一点下坠。男人孩子好像在心里不断地说着这么一句话,你走吧!这个家没人挽留你!
宋雅琴真的走下饭桌,拉开壁柜,拿出一只旅行包,开始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换洗衣服一边说,我看在这个家里我是一个多余的人,管男人不让管,管孩子不让管,我走,我离开这个家。她一边收拾洗漱用具一边说,我走!我离开这个家!我看你俩吃谁家的红烧肉?
不一会,宋雅琴收拾出一个简单的旅行包,提在手上。
宋雅琴说,我走,你俩在家吃饭吧。
她说的这句话不伤感,不愤怒,竟有些和颜悦色的成分,像是真的出门去旅行。旅行地是一处著名的风景区,是一处她向往已久的去处。
宋雅琴拉开房门,手上提着旅行包一只脚站在门内一只脚站在门外,回头跟男人孩子重复一遍说,你们俩在家吃饭吧,那我就走啦?男人孩子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的眼睛看着她。此时此刻宋雅琴心里多么希望男人孩子能说出一句话,哪怕说出来的是一句难听话,是一句嘲讽话,她这个时候也是喜欢听的。然而男人孩子还是沉默着,没一个人说话。宋雅琴走出家门,一连走下几个台阶的楼梯,扭转脸看一眼家门,家门口空洞洞的,没见着男人孩子。男人孩子就这么由着她走出家门,走出楼道,她听不见男人孩子追下来的楼梯响,更是看不见男人孩子的身影。宋雅琴一股气走近小区大门,离开家越来越远,离开男人孩子越来越远。
宋雅琴自己问自己,我就这么离家出走了?
宋雅琴自己回答自己,我不这样离家出走,还能自己走回去?
宋雅琴头一昂,脚一迈,走出小区大门,沿着人行道,朝东边走去。这一刻,宋雅琴的眼睛不看着路面,高高地仰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我总算走出家门,能够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