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2年第10期
栏目:中篇选粹
我记不清骑着这匹名为孤云的白马在苍茫的荒野上奔跑了多久,处在惊慌状态中的我脑子里老是闪动着凶狠的日本鬼子挥舞寒光闪闪的刺刀向我逼近的场面,这种幻觉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不断挥动马鞭抽打着孤云,孤云铆足了劲,拼命向前飞奔。
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孤云突然放慢了步子,它回过头,望了望伏在它身上的主人,此时的我长长吁了口气,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我用手摸了摸脑袋,真的有点儿不相信自己能从那场天昏地暗的恶战中幸存下来。现在,枪炮声、呐喊声、马蹄声都已远去。展现在我面前的是风景如画的世界:涓涓流淌的小溪、郁郁葱葱的森林、悠闲自在飞翔的鸟儿。
从山里拂过的一阵清风如同一杯酽酽的浓茶漫进我的心田,逃离战场的我完全陶醉在这如诗如画的风景中,我跳下战马,牵着孤云的缰绳缓缓趟入溪水。溪水不深,仅仅淹没我的大腿,我在一块浮出水面的岩石上坐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这匹与我一块死里逃生的战马——孤云。长时间的奔波,孤云的腰背满是鞭痕,背上被沉重的马轭刮破了皮,它的四条腿肮脏浮肿,线条模糊,从前那双明净光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怜惜、内疚、感动……百感交集。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我把头紧紧地贴在这匹与我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战马身上,对于主人的爱抚,孤云由于激动,身子微微地颤抖。动物竟能如此善解人意,使我心里涌动着一股温情,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马背,说:“孤云,你辛苦了,好好歇歇吧。”
孤云似乎听懂我说的话,它摇了摇短尾巴,慢悠悠地在岸边蹲下了身子。
长得一身白毛的孤云远远望去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但对于识马的我来说却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小的时候曾跟着长辈一块牧过马,知道做为一匹优质马,必须具备体质良好、胸廓深长、背腰有力、马鬓高长、腿关节结实。而白马孤云具备了这些条件。我在国民党军第四十九骑兵团当战士的时候,一眼相中了这匹不起眼的白马。事实上,在我相中孤云之前,也曾有许多战友相中了孤云,但他们只是把它当做一匹骏马来欣赏,却不敢把它当做自己的坐骑。因为他们听信了一个相马名手的话。相马名手说,孤云绝对是匹好马,但它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就是会在紧要关头,背叛或者危害它的主人。我可不信这样的鬼话。
骑上孤云的我转战南北,孤云真是一匹神奇的骏马,在战场上,它善于把握战机,关键的时候,跃进、停顿、转身,比豹子还敏捷,比狮子更凶猛。有一回,我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背后有个日本鬼子举枪向我瞄准,孤云眼梢瞥见,它闪电般转过身子,悬起前足,一个箭步把日本鬼子手里的枪踏翻。我迎上前去,一刀结果了那个日本鬼子的性命。
由于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我很快就从一名战士升至营长。我非常清楚自己官职的提升离不开孤云的鼎力相助,我开始把休戚与共的孤云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每天,我都要亲自给孤云洗澡,梳理马鬃,马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与我的朝夕相处,使它和我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们之间一眨眼,一举手,一颦,一笑都形成了默契。
坐在岩石上的我释下军用水壶,斟上满满一壶的溪水,然后悠然自得地坐着,吮一口溪水,嚼一口干粮。此刻我什么都不想,闭上眼睛的我觉得干粮是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佳肴,溪水则赛过百年杜康。吃饱喝足后,精疲力竭的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岩石上。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暗展开了墨色的天鹅绒,掩盖了地平线,远望群山,只隐约辨出灰色的山影。寒风肆意地吹刮着森林,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这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睡意全无的我开始静下心来品味白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前天,四十九骑兵团接到上级命令,要求部队埋伏在一片茂密的森林里,伏击从森林经过的日军。正如上级命令所言,确有日军从那条林阴小道经过,当日军进入包围圈后,团长一声令下,埋伏在森林里的骑兵向日军发起了凶猛的进攻,对于突如其来的袭击,日军显然缺乏思想准备,但他们毕竟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士兵,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便稳住了阵脚。他们集中火力朝涌上前来的骑兵疯狂扫射。战场上一时间枪声雷鸣,弹火殷红,硝烟弥漫,杀声震天。
在与日军这场短兵相接的战斗中,四十九骑兵团渐渐取得了主动,日军的阵脚开始变乱,眼看四十九骑兵团即将取得战斗的胜利。忽然,从后方涌出密密麻麻装备精良的日军,见有了增援部队,退却的日军重新稳住了阵脚,他们朝四十九骑兵团发起了凶狠的进攻,两军绞在一块,一场血肉横飞的恶战展开了,做为骑兵团二营营长的我在这场战斗刚开始时表现得异常勇猛。我左手挥舞马刀,右手握着手枪,一个个日本鬼子成了我的刀下之鬼。
天昏地暗的厮杀中,与我并肩战斗的副营长鲁方忽然从马背上倒下,一颗罪恶的子弹夺去了他的生命。鲁方身上奔涌而出的鲜血使我产生了恐惧感,乖乖,鲁方要是向前半个身位,或者向后半个身位,这发子弹击中的不是鲁方,而是我。我的嘴里禁不住嗤出一股冷气,向四周望了望,这才发现自己的部队在这场战斗中已完全处于劣势,蜂拥不断的日军正从远方袭来,如果不立即逃离战场,必定死路一条。我发热的脑子迅速冷静了下来,对生的强烈渴望使我转瞬之间便做出逃离战场的决定。我紧勒缰绳,猛地抽了一下马鞭,孤云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它飞也似的朝后方跑去……
静静地躺在岩石上的我为自己能死里逃生暗暗庆幸,同时又为失去亲密的战友鲁方而感到悲伤。他死亡前痛苦的表情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头,让我有了体验死亡的想法,于是,我闭上双眼,开始均匀地深呼吸,现在,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和有节律的呼吸,但这种状态仅持续几分钟,我的脑海里便飘出一缕秀美的长发,紧接着一张清纯可爱的姑娘面孔便从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她埋着头,咬着辫梢,慢慢地,她抬起头,那双清明乌黑的眸子转悠着,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
“刘芳——”我的嘴轻轻嘟囔了一句,随着声音的发出,我的灵魂回到了故乡。
我和刘芳生活在南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不知不觉之中,我长成了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是家乡为数不多念过书的年轻人。我的家庭在村里比较富裕,平日,我喜欢拿着一本书来到小溪边的竹林里念书,念到疲倦的时候,总会听到悠扬的笛声从远处响起,用不着说,那是刘芳在吹笛,此时的刘芳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她的笛声飘飘忽忽在竹林里,飘飘荡荡在我的心海。
爱情的种子在我们俩的心间早已种下,让种子生根发芽则是在一个细雨纷飞的日子。那天,我与往常一样拿着书来到竹林里念书,那天,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在期盼着什么。忽然,我听到了笛声,我整个人顿时泅透在这悦耳的笛声中。我的目光朝笛声发出的方向探去,在竹林小溪边吹笛的刘芳给了我一个美丽的背影。这时的我忽然有了冲动,我勇敢地冲上前去把刘芳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刘芳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响亮的吻。我的爱情宣言也就在这甜蜜的一刻庄严地诞生了。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向我的父母提出娶刘芳为妻的想法,我的父亲听了,两眼瞪得比牛眼还大,在他看来,我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而刘芳的家一贫如洗,我的父母打心眼里瞧不起刘芳,觉得她配不上我。
为了这件事,我与父母闹翻了,满肚子怨气的我选择离家出走,开始四处游荡。那段时间,我去过北京、上海等地,原先一直关在山沟沟里的我总算领悟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与无奈,在这样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我发现军人最有地位,每到一处,我总能看到趾高气扬的国军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耀武扬威,这使我有了从军的想法,这种想法一产生,便根深蒂固地扎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回到老家后都挥之不去。
我的回归让年迈的父母喜极而泣,在我出走的日子里,我的父母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现在,他们对我提出娶刘芳为妻没有任何异议,我回家的第二天,家里人就叫媒人到刘芳家提亲。刘芳父母对自己的女儿嫁给我这个年轻英俊的少爷喜出望外,他们很快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没过多久,一乘花轿把刘芳送进了我的家门。
洞房花烛夜,月亮特别的圆。
我与刘芳度过了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命运注定我是一个不甘寂寞的男人,激情燃烧过后,我的心躁动了起来。我向往军营,我的梦里经常出现自己一身戎装,指挥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在战场的场面,每当这样的梦出现时,我总会从梦中兴奋地醒转过来。
受不了这种梦幻的诱惑,我毅然离别年迈的父母与爱妻,投笔从戎。
“呜——”远处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声把我从美好的回忆中拖了出来,我慌忙拔出手枪,我看到孤云正安详地卧倒在溪流边,四周显得很平静,根本不见狼的踪影。我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倏地,我的眼前幻出一只面目狰狞的恶狼,它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血红的长舌头舔着馋涎欲滴的大嘴,它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嚎叫,接着风驰电掣般朝我扑来……
“砰!”我愤怒地扣动手枪的扳机,枪声震撼了整个森林,卧在草坪上的孤云一跃而起,发出一声长啸。
这时,我像从睡梦中醒来,眼前一切幻觉都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原先的宁静。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不知为什么,那场恶战后,我的脑子总是不断地晃出日本鬼子的狰狞面目,那是一群比狼更凶狠、更残暴的畜生。
1937年7月,鬼子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我的家乡很快沦陷,鬼子在我的家乡烧杀奸淫,无恶不作,爱妻因为不愿遭受鬼子的凌辱而自刎。当我获悉噩耗后,我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对鬼子刻骨的仇恨。在随后与日军的多次战斗中,我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有一回,我在战场上与一个面目狰狞的鬼子拼刺刀,我的肠子被他的刺刀挑了出来,但我并没有倒下,我只是退后两步,把肠子塞了回去,继续与鬼子拼刺刀,那个鬼子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他的手一软,便成了我的刀下之鬼。
战斗结束后,我被送进了战地医院,可我在医院里仅仅住了五天,伤口还未拆线,就偷偷溜出战地医院,重返战场,因为我实在挡不住枪声的诱惑,实在无法控制心里燃烧的复仇火焰。
我的这种精神使全团官兵大为感动,我归队的第二天,团长就宣布提升我为二排排长。
记得有一次,我们团在与鬼子交战中大获全胜,在战场上还没过足瘾的我就像猎犬一样在寻找目标,很快,我就发现有一个鬼子军官正骑着高头大马在朝着条林阴小道逃窜,我便策马追去。
孤云越跑越快,鬼子军官见有人在追赶,便不断地用马鞭抽打着马儿,期望它能跑得更快一点儿,可他的马儿无论如何加速也赶不上孤云的速度。
眼看被我追上,气极急败坏的鬼子军官转身朝我射击。
“砰!”一声枪响。我头上的军帽被打掉了,面无惧色的我毫不理会,继续追赶。
大约追赶两三公里之后,一条河流横住了鬼子军官的去路。
见无路可逃,鬼子军官索性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他横过战马,举起枪对准我。
我也迅速举枪对准他。
枪口对着枪口,我们就这样在五米开外同时举枪对峙着。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白鸽,白鸽悠闲自在地落在我的枪口之上。
我的心里有点儿急,但还是沉住了气,枪口仍对准鬼子军官的脑门。
鬼子军官也举枪对准我的脑门,他的手臂纹丝不动,看得出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
这时候,最悠闲的就算那只白鸽了,它展开自己洁白的翅膀,让身体最大限度地享受着阳光的照耀,它那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看我,又瞧瞧鬼子军官,许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它从我的枪口之上慢慢地飞到鬼子军官的枪口之上。
这一刻,我发现鬼子军官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手也微微颤抖。
白鸽在鬼子军官的枪口之上停留几秒钟之后,飞走了。
鬼子军官的视线慢慢地从枪口移到了白鸽的身上,当白鸽的身影从他眼前消失时,鬼子军官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用生硬的中国话问:“请问尊姓大名?”
“吴——雪——峻。”我故意拖长话音,让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像出膛的子弹。
“我叫桥本三郎。”鬼子军官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我们互放对方一条生路,然后,像白鸽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吧。”
“你想要活路可以,放下武器,投降吧!”
“我枪里还有三发子弹呢。”
“我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了,可这是一发要你命的子弹。”
“如果我们同时射击,意味着一起死亡,你难道不怕死吗?”
“不——怕!”从我牙缝里甩出的字就像出膛的子弹。
“真的?”
“真的!当我听到妻子不愿受日军的凌辱而自刎的消息后,我的心头便燃起了复仇的火焰,我愿意以血换血,为我的爱妻祭奠。”
鬼子军官听了我的话,身子微微一颤,他说:“死,对我来说并不可怕,可我得为妻子和儿子考虑,他们离不开我呀。”
“想活命,就赶快放下武器。”我把枪狠狠地顶到鬼子军官的下巴颏上。
鬼子军官也不甘示弱,也把枪顶在我的额头上。但我一点也不怕,因为我的气势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对于他来说,投降只是时间的问题。
果然,没过几分钟,鬼子军官顶在我额头上的枪开始微微颤抖,紧接着越抖越厉害,最终,他放下了手中的枪,并缓缓举起了双手,嘴里喃喃自语道:“我投降,我投降!”
在我押送桥本三郎回部队的路上,桥本三郎用并不熟练的中国话对我说起了家庭。桥本三郎日本东京大学毕业,毕业后不久,他和大学同学小村丽子结婚,结婚刚一年,他就被应征入伍。他清晰地记得开赴前线的那天,妻子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到火车站送行,当他登上火车时,妻子饱含热泪朝他声嘶力竭地喊: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和儿子等着你!
桥本三郎说到这里,眼里涌动着泪水,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继续说道,他心里却厌倦了战争,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好让他重回妻子和儿子的怀抱。
桥本三郎说到这里,蓄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此情此景深深地触痛了我的神经,使我对桥本三郎产生了怜惜之情,我甚至曾有放他一条生路的想法,但我最终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把桥本三郎押回我所在的四十九团。
我的壮举在四十九团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很快,我就从排长直接提升为连长,以后的几次战斗中,我屡立战功,没多久,我就成了四十九骑兵团二营营长。
在对往事的寻寻觅觅中,我渐渐有了睡意,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