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7年第03期
栏目:深小说
鲍贝,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青年作家深造班学员。有作品在《十月》《人民文学》《钟山》《作家》《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观我生》《空花》《书房》《空阁楼》《独自缠绵》《你是我的人质》;中短篇小说集《松开》;随笔集《去西藏,声声慢》《去耐斯那》《悦读江南女》《穿着拖鞋去旅行》等。
我把一大束勿忘我插进一只陶罐里,最近发现用这种质朴的陶罐插花很好看,比透明的玻璃花瓶更有质感,别有一番田园风味,尤其用来插这些粉紫色的小碎花。拧亮台灯,顺手把天棚上的顶灯熄灭,夜晚已睡意朦胧,不需要过于强烈的光亮。一壶老白茶刚刚煮好。花香、书香和茶的暖香交织浮动,若有若无。书桌上电脑开着,小说写了一半,故事里几个人物一直在脑海里晃荡,晃荡来晃荡去,晃出来千头万绪,却又毫无头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写。正绞尽脑汁思考,手机响了一下,是有人想加微信。
在请求通过的验证栏里写着:“你好,我是《观我生》的主人公。”
半夜居然还会有这种事发生?纳闷又好奇,摁下“接受”键,夜晚忽然变得有些诡异,甚至有些惊悚。
《观我生》是我在5年前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被我写死了,死于自杀。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出现在微信中,仿佛阴魂不散、百转千回之后又找上门来——
“你好,是天葬把你的微信号给了我。”
“啊,你好,是吗?”这深更半夜的,真吓人,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泽郎。”
“泽郎,你好,我叫鲍贝。”
“我知道你,鲍贝,女作家,喜欢走世界。”
“你看过小说了?”
“还没有,是听天葬说的,他说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了,然后,你把它写成小说出书了。是吗?”
“是的。不过,小说里的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因此,小说中的你其实已不是你,你只是故事最初的一个原型。”
“原型?那还不就是写我吗。”
“应该这么说,是你的故事启发了我。”
“能否满足我一个请求?”
“请说。”
“可否寄本小说给我,签上你的名字,也签上我的,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
“太好了!我很好奇,想看看你是怎么写我的。”
“是这样,泽郎,由于小说情节的推动,最后把你给写死了,不,不,我是说,把小说里的那个你给写死了,不是现实中的你,请你千万别对号入座。小说都是虚构的。”
“没事没事,人最后总要死的嘛,谁会在这个世界上永垂不朽?”他在这句话的后面特意加上了一个笑脸符号,表示他根本不介意我在最后是把他给写死了,还是写活了。他只是对内容充满好奇。这种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
就如5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因为好奇,我才会写下这个故事。想起来,五年前的那场旅行,也是阴差阳错,我经过拉萨,到尼泊尔,最后到达不丹。途中遇到天葬涅磐,“天葬涅磐”是微信网名,泽郎可能打不出涅磐两个字,或者嫌麻烦,直接就省略成“天葬”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天葬涅磐的真名应该叫利嘉则仁,是个读过很多书的藏族小伙,在北京工作。知道我经常行走西藏,便自然而然地跟我讲起他朋友的爱情故事,故事发生之前,他的朋友是个喇嘛——
“喇嘛是在25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北京女孩。两人相遇并相爱了。这两个人,一个是从小在寺庙里修行的喇嘛,一个是来自北京城的开放女子,他们把人世间最无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不管世俗的眼光,也不管佛门的戒律,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刻骨铭心、爱得诚惶诚恐、爱得天崩地裂,爱到背叛宗教最后连信仰都变了。最后,喇嘛为了爱情还了俗,彻底离开佛门净地,跟着女孩到了北京。他从一个佛世界,迅速坠入俗世间的过程惊心动魄。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适应都市生活,除了念经,什么都不会。面对喧嚣的高科技发展中的现代生活,他几乎连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步入红尘的他,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废物。爱情毕竟不能当饭吃。女孩很快就把他给甩了。在北京,喇嘛一个人举目无亲,被抛弃在茫茫人海里……”
这就是天葬涅磐对我讲述的全部内容,他并没有提供其他任何细节和更多的场景,当时连他朋友的名字都是隐去的。
虽然,我对这个喇嘛的爱情充满好奇,但真正让我震撼并促使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并非那场爱情。爱情没什么好说的。爱情只是一场致幻。就如梦境。作为一个喇嘛,一个虔诚的佛教圣徒,为一场爱情放弃修行,成了宗教的背叛者,成为一个现世罪人,最终又被爱情抛弃……当然,我并不想对此作出任何是非对错的评价,更无意于谈论宗教。真正击中我的是这个毫无生活能力的喇嘛,连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失去之后,他将如何获得重生?又靠什么来支撑他顽强地活下去?
想到那个喇嘛是否能够劫后重生,又该如何独自一人去面对这个世界时,我的内心充满荒凉和苍茫。可以这么说,他和我们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也正是因为他与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恰恰就是与这个现实世界最有魅力的一种关系——至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通过他,我看见孤独、纯真、挣扎、欲望、荒凉、悲绝、坚强、冷酷、成长、轮回、迷失、救赎和自我救赎等,这些原本沉寂在生命中的许多词汇,开始在我心里交织浮动,并被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声音唤醒。一个生下来就被送进佛门去修行的生命,他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兵荒马乱的现实世界中。然而,命运却偏偏将他抛置于此。就像进行一场穿越幽暗森林的孤独的冒险。而对于我来说,要鼓起勇气去写这部小说,也像是进行一场穿越幽暗森林的冒险。虽然我并不了解他的生活状态,更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仍然抗拒不了去尝试书写此种冒险所赋予我的隐秘的快乐与冲动。
从不丹回来之后,我便以这个故事为原型,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写成了一部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观我生》,2013年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2015年以精装本形式再版。2016年,我又把这个故事改写成了一个中篇小说《带我去天堂》,发表在《星火》第四期。
为了书写方便,我把故事发生的地点北京换成了杭州,杭州是我居住的城市,写起来比较顺手。至于安排主人公从拉萨出发,途经尼泊尔,最后到达不丹虎穴寺去跳崖自杀所选的这条路线,正是我在旅行中走过的那条路。因此,书中所提到的路线和地名几乎都是真实的。每一条路,每一家酒店、餐馆和咖啡馆的名字也都真实可寻。有个姐妹带着我的书去尼泊尔,按照书中所提供的路线,很顺利地找到了我曾经去过的某家咖啡馆,并在咖啡馆里连同我的书拍了张照片发在微信上。当然,也会有路线属实而店名虚构的部分。比如在杭州的某位朋友看完小说之后,居然根据小说里描摹的地址,去西湖边找那家虚构的“梅茶馆”,绕来绕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就是写小说的好玩之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回到小说的主人公,就是这个深夜突然出现在我微信里的泽郎,神秘又诡异,仿佛从天而降。他无缘无故的出现让我想起里尔克在《严重时刻》里所状描的几句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这个“无缘无故在世上走”的人,是他,也是我,或者,也是所有人。要不是我在5年前“无缘无故”走到不丹去听来这个故事,并把它写出来,这个叫泽郎的人,此刻就不会“无缘无故”地走向我。如果仅仅是来索要一本书,那倒没什么,可是,我总有点担心,会不会发生些别的什么事儿?
怎么说呢,小说的主人公是他,但也不是他。小说里所有状描的细节和经历,都和现在的泽郎毫无关系,都是经过虚构想象出来的。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小说的源头却是因他和他的故事而起。
生活总会有惊奇和意外突然而至。直到现在,我仍然会孩子气地觉得生活总在前面,就在前面的某处准备给我一个惊奇或者某件意外的事。而生活确实也常常如此。就如这个夜晚,泽郎的出现就是一份惊奇。
然而惊奇并非惊喜,倒有点让我心生不安和惶然。为什么不安,却又说不清楚。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好事。也许是我过于敏感?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我向泽郎再次解释:
“小说都是虚构的,务必请你不要对号入座。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两者之间千万不可混淆在一起。”
“明白明白,我明白的……”感觉得出来,泽郎已经很不耐烦。我也觉得自己强调得有点过了,不就是一个虚构的小说嘛,又不是纪实,谁会介意你最后是把主人公给写死了还是写活了。我不再解释,岔开话题——
“明天寄你书,地址?”
“四川红原金珠小区。”
“没房号,能收到?”
“能。地方小。”
对话至此,差不多就该结束了。我随手记下这个地址,心中仍有好奇。我到过藏区很多地方,却并不知道有个地方叫红原。应该是座县城,也不知道他在红原县干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于是又忍不住问他:
“你家住红原?还是在那儿工作?”
“我开了个小酒吧,在红原。”
“不错,有机会去你酒吧坐坐。”
“非常欢迎!你到红原县,找泽郎酒吧,随便找个人问下就知道,就在红原路上。小地方,好找,到时候,让我陪你喝一杯!”
“好,庆祝你重生。”我安静地打着字,心里却有点懵,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从喇嘛到酒吧老板的身份切换,似乎有点戏剧化,很魔幻,我需要稍稍调整和消化一会。
“你在哪儿?”他问我。
“杭州。”
“哦,没去过。”
“有空过来玩。”
“非常感谢,有机会去。”他又在句子后面加了个笑脸符号。紧跟着又发过来一句:
“我还有很多故事,你都可以写,有机会我讲给你听。”
“你们都是传奇。”我也发过去一个笑脸。
“不传奇,但调皮。”
他说的“调皮”,应该是指“有趣”,或者“有点意思”的意思。想起来他在寺院里当喇嘛的时候说的都是藏语,汉语应该是他去北京之后才开始学的。
“你的汉语不错。”
“不行。还要学习。”
“已经很好了!”
“要是有你一样的才华,我也会把自己的故事都写出来,分享给大家看。”
“你的文字表达已没有任何问题。”
“谢谢,是很大的鼓励。”
这样的对话,因其简略而妙趣横生。就像一个外国人在说汉语,有点生硬,但酷酷的。
由于我们身处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和他原先奇特的身份和经历,使得他在我心里始终有点神秘而遥远的感觉。而此刻,我们相隔着遥远的时空,居然通过微信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生着对话,这种感觉真的很虚幻。
已过零点。铁壶里的水又烧开了,不断发出扑哧扑哧沸腾的声音。我关掉烧水键,电源指示灯灭掉之后,水开的声音才慢慢变弱。
泽郎又发过来一句:“来了几位朋友,我要去陪他们喝酒了。”
“好。”
“真希望你也能过来,就坐在我的小酒吧里,一起喝酒说话,多好!”
“下次一定去。回头再聊。”
“好,再聊。”
放下手机,不再看微信。茶已淡至无味,夜静了下来。我又回到自己。想着是应该换茶呢,还是干脆泡杯咖啡。我的夜晚从零点开始,得为自己提提神,开始写新小说。
我为自己泡了一大杯卡莎咖啡,此种咖啡绵密浓郁,强度指数12,有着非凡的烈性和强劲,犹如酒中白烧,味道醇厚辛辣。每次只要喝上一杯,便可清醒至天亮,大脑几乎能够整夜保持在活跃状态。最近写小说的这些夜晚,对自己有点狠。可以这么说,在深夜里喝大杯浓咖啡,是一个女人用来自毁自残的最佳配方,也是能够让我保持最好写作状态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