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藏文学》2006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甄启明到乙城司法局报到的第一天，就得了一个外号“都市原始人”。
那天晚上，甄启明被局长弄到红阳海鲜馆接风，半夜三更回到局里停车场取车子，他不知道梁大爷守门的规矩，这也是整个城市住宅小区的守门规矩，过了零点，开一次门收一块钱。他把梁大爷敲起来，让老头在春寒料峭的铁门旁站了几分钟，也没交钱，气得梁大爷说他是什么都不懂的都市原始人。这个外号传开后，局里人都掩嘴窃窃私笑，说这个外号起得很形象，很贴切。他们发现这位新来的律师管理处处长，不抽烟，不喝酒，不懂麻将，不打扑克，更不会唱歌跳舞，总之，都市人应该具有的一些应酬技能，他一样都不会。民谣里说得好，十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不赌不舞，“二百五”。和“二百五”比起来，原始人的外号要文雅得多。
甄启明的外号传到律管处副处长石东兵耳朵里，小石头的圆眼睛笑得眯起。回想起甄启明在接风宴上的表现，就乐不可支。接风宴上，局长郝四喜对新来的同志进行久经（酒精）考验，问甄启明“三个代表”，能落实哪一个？甄启明一脸的茫然，他不明白酒桌上的话题，怎么一下子扯到最高领导的指示上去了？看到甄启明的尴尬，郝四喜直面夸奖高原上下来的人淳朴，连“三个代表”都不知道。甄启明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脸都红了，急忙分辨说，他知道什么是“三个代表”，一是始终代表先进生产力……他越是一本正经地背，满桌子的人笑得越欢，还是石东兵体恤他，指着桌上的白酒、红酒、啤酒告诉他，酒桌上说的“三个代表”特指这三种酒。你能喝哪一种，就说自己能落实哪一个。甄启明是过敏体质，一个都不能落实，那种懵懵懂懂的样子，让石东兵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坐到一个办公室，甄启明的举动也让石东兵觉得那个外号起得货真价实。不管晚上应酬活动搞得多晚，甄启明照样是8点钟准时走进办公室，在黑皮面本子上补记昨天发生的大事小情。石东兵为了他好，劝他早上多睡会儿，养足了精神，晚上继续陪着局长战斗，他总是听不进去，还正而八经地教育小石要注意影响，不要让群众有反映。
群众，群众算老几？能给你发帽子，分房子，甩票子吗？石东兵在心里反驳着甄启明。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群众！群众不过是群氓，阿斗，是一帮蚂蚁般的小虫虫，一百个小虫虫哼出来的声音，还没有一个老虎喷的响鼻声大。什么年月了，还怕群众，整个一个都市原始人。石东兵在心里放肆地叫着甄启明的外号，他不太习惯新处长呆板传统的思维方式，可他不讨厌他。这个有后台，有背景，能博得老板喜欢的人来了之后，律管处再也不会象曹紫耿在任时，那样受窝囊气了。对甄启明和市委书记甄理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石东兵曾经拐弯抹角地问过甄启明，都市原始人说甄书记是他在部队时的老团长，两个人之间没什么特殊关系，石东兵一百个不相信。他信外界的传言，甄启明不是甄书记的儿子，就是甄书记的侄儿，没这层关系，就凭着都市原始人这套待人处事的样子，怎么能坐上律管处处长的位子。管他是儿子还是侄儿，甄启明的到来，已经让律管处的日子从漆黑一片，转入阳光灿烂了。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石东兵把剥下来的鸡蛋壳和吃剩的包子装到塑料口袋里，很准确地投进门后的纸篓里。他用纸巾抹抹嘴，问甄启明拿到蓝鸟车钥匙没有。
“消息真灵通，喏。”甄启明拿起车钥匙晃晃。
“不是我消息灵通，是因为有人不满，在发牢骚，被我听到了。你问他是谁？还能是谁？当然是李有财啦。那人坏透了，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太监，油滑奸诈；还是个三宝‘太监’。整天围着老板转，捧红踏黑，挑拨离间，比女人的舌头还长。偏偏这种人活得比我们滋润，老局长的时候，委以重任，没少吃糖，新局长来了，人家涛声依旧。”
“什么老局长，新局长，郝局长是新局长么？”
石东兵很意外地瞅瞅甄启明，心里画了一个大问号，这家伙是装憨哪，还是真不知道？他告诫自己说话注意点，还是忍不住说道：“郝局长比你早来四个月，他以前是青风县县委书记兼县长。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曹紫耿的事喽？”
“听金局说过，他是我的前任，前段时间，辞职当律师去了。”
“你想想，曹紫耿32岁当律管处处长，在你这个位子上干了6年，去年已经把他报为副局长人选，干得好好的，凭什么辞职？”话一出口，石东兵就后悔了，他在心里骂自己，说那么多干什么，蠢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一个苍老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石东兵耳边响起，他知道那是他80岁老父亲的声音。当了20多年的右派，老父亲晚年最大的嗜好是捧一本毛泽东选集，一边翻一边嘀咕：“毛老人家说对的，我做了就是错的。毛老人家说错的，别人做了就是对的……”他一直没弄明白，他反浮夸说了真话，怎么会当上右派，弄到新疆去劳改，搞得家破人亡。他现在喜欢给硕果仅存的儿子读毛选，而且净是挑毛泽东批评过的东西读，甚至把毛泽东的话反起读：“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就是绘画绣花……”
看到甄启明全神贯注地等他说出曹紫耿辞职的原因，石东兵警觉地笑笑，打着哈哈说：“其实也没什么。改革开放嘛，人各有志，辞职也是正常的，对不对？甄处，昨天晚上我喝高了，你帮我收着的东西，拿回来没有？”
甄启明拉开抽屉，取出两包大中华烟扔给石东兵。
“谢谢。这东西太贵了，四、五十块钱一包，真抽不起。老板只认这个牌子，没办法。还是你好啊，不抽烟，也用不着在这些事上动脑筋。”石东兵把大中华烟放进公文包里，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云烟，点上一支过瘾。“以前，我一直气不过，律管处是司法局王牌业务处室，外出办事特多，只给一台快要报废的桑塔纳。人事处有什么事那么忙，整天霸着蓝鸟车不放，你来就好喽。下午，去英伟所，我坐你的车。”
“英伟所，就是那个规模最大、效益最好的英伟所吗？我早就想去看看啦。”甄启明的语调里透出几分兴奋。
“你错啦，我们不去所里，是去黑天鹅度假村。在萱县，高速公路上要跑40分钟。英伟所为蓝岭家用电器厂打官司，挽回了几百万损失，厂里酬谢他们，刘英伟把我们叫上，估计可能发点这个。”石东兵捻动手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想到西藏是高工资地区，石东兵捻着手指问：“甄处，你回来以后，这个少了一大截吧？”
“没有，差不多。西藏工资是高点，乙城是八类地区，西藏是十一类地区，就高在地区差上，每月多几百块钱，资金和其它方面的收入就逊色多了。比方说，麻将桌上发的底分、子弹，零零散散的，也有一千多块，再加上局里发的月目标奖、卫生先进奖等等，和西藏比差不多少。”
“大前天在友园招待市上检查组，李太监给你发了多少子弹？”
“好象是400，记不太清了。”
“这个该死的大太监，我那天就看着他包里的信封厚薄不一样，我问他领导发多少，我们小兵发多少，他还说都一样，都一样。这么说，他给你们发的是400，只给我们发了50块钱劳务费。该死的大太监，活路靠我们做，发劳务费克扣我们，下次再找我们做事，甩他死耗子，不给他干。”
甄启明不喜欢背后议论是非，更不赞成把情感的好恶搀杂到工作中，他耐心地给石东兵讲了一大堆工作应该与个人情感分开的道理，讲了同事间加强团结的重要性，听得石东兵不厌其烦。幸好电话铃响了，石东兵手脚麻利地拿起电话，不是找他的，是找甄启明的。
“爸爸，真对不起，昨天晚上没看到你，忘了跟你说了，今天下午开家长会，你一定要来呀。”妈妈病了以后，女儿从不喜欢说妈妈瘫痪了，这让甄启明感到一阵心疼。“这么久了，没人来开家长会，这次，你一定要来呀。”
“好的，爸爸保证。下午几点？啊，三点半，行。三楼第六教室。你长这么大，爸爸还从来没给你开过家长会，好，爸爸保证。”
下午刚上班，李有财踱进律管处来要车钥匙：“甄处，老板说了，一会儿你坐他的车子，蓝鸟车我来开，金局他们要坐。”
“蓝鸟车现在归律管处了，甄处不开，我还要开。”石东兵说着，从甄启明手里把车钥匙抢了过去。
“金局他们要坐……”
“少拉大旗做虎皮，局里还有那么多车……”
甄启明息事宁人地说：“你们别争了。小石可以去坐局长的车。一会儿，三点钟，我要给女儿去开家长会，我不去萱县啦。”
“那怎么能行？老板说了，你一定要去的。”
“这么重要的活动，你不去，老板会很不高兴。”
甄启明简直没搞懂，两个正在争吵的人，怎么齐刷刷地把头转向他，他决定去找局长请假。
来到局长办公室，郝四喜正在网上遨游，他晃动着鼠标，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和颜悦色地问：“小甄，有事啊？”
“局长，我想请假去给女儿开家长会。”
“那不行。今天的活动很重要，你一定得去。”
“我听说是英伟所请客，在黑天鹅渡假村开庆功会，吃吃喝喝的，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小甄，话可不能这样说噢。”郝四喜点击程序，断开链接，把椅旋皮转了90度，正对着甄启明说：“小甄，听说你不太适应内地的工作方式，还发牢骚说，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吃吃喝喝打麻将，烦死人了，有没有这回事啊？”
甄启明半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昨天晚上招待省会城市司法局长一行，大家吃饭喝酒，唱卡拉OK，闹到凌晨一点钟，把客人送回宾馆，金迪还要开房间打麻将，甄启明就发了句牢骚，他没想到这句牢骚话，这么快就传到了局长的耳朵里。
“你厌烦了这种工作方式很不好。”郝四喜苦口婆心地说道：“你想想，我们到下面去，下面的同志那么热情，我们板起脸不吃不喝的，人家会怎么想。上下左右、方方面面的同志来了，我们不请人家吃点喝点也不好。在这个社会上，无论是个人还是单位，都要相互支持，相互捧场。就拿英伟所来说，办了这么成功的一个案子，离了市局的支持能行吗？他们成功了，也有你一份功劳啊。”
“这怎么可能？”甄启明更加惊诧了，至今英伟所在什么地方，所主任刘英伟长得高、长得矮，他一概不知，怎么就有了一份功劳？
“从工作角度考虑，你不能把你看作是甄启明，你要把你看作是司法局这部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一个螺丝钉，你的一举一动都要随着司法局这部机器高速运转，时刻想到司法局的荣辱就是你的荣辱。这次活动，厂家请了很多省市领导、媒体记者，你去露个脸，上上电视，也让方方面面瞧瞧，离了曹紫耿，我们还有甄启明，我们的工作照样搞得有声有色。”
“我已经答应女儿了。”甄启明颇感为难地坚持说。从小到大，他一直教育女儿说话要算数，他不想第一次答应女儿去开家长会就食言。再者，无论局长怎么解释，他从骨子里还是认为去度假村的活动不重要。
“小甄，别那么儿女情长好不好？这是工作。”郝四喜强调地用食指敲敲桌子“你现在调回来了，没调回来怎么办，还不是没人去开会。要不这样，让小张替你去。”
“哪个小张？”
“你们处的张毓敏呀。对，就让她替你去开家长会。”
“这事怎么好让人家替。”
“没问题，就说我让她去的，她肯定要去，你放心。”郝四喜大包大揽地挥着手。
“不行，不行。让同事替自己做这种事，绝对不行。再说啦，她算哪门子人，去给我女儿开家长会。”
“你看看，脑壳又方啦不是？怨不得梁大爷叫你都市原始人。家长会，说穿了就是找个大人去开会，说小张是你孩子的姑姑、姨妈，怎么还不行。来来，你不好说，我给小张打电话。李处来得正好，你去替我跟张毓敏说一下，让她代甄处去开家长会，好好记录，回来后，一五一十地向甄处汇报。”
李有财进到局长办公室，人还没站稳，急忙掏出笔记本一边问一边记录说：“一是请小张去开会；二是请她把开会情况向甄处汇报……”
“别了，局长，不麻烦小张了。我去，我去。”甄启明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话，他觉得郝四喜越俎代疱有些过分，李有财的举动更让人难以接受。开家长会纯属个人的私事，局长不该这般替自己着想，更不该轻易地使唤张毓敏。
“好好，这就对了！一个家长会有什么重要的。”郝四喜喜笑颜开地坐在皮椅子上转起圈。
“看看老板对你多关心，想得多周到！”李有财说着，用他那双瘦手，在甄启明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让甄启明浑身起鸡皮疙瘩。李有财眼睛瞟着局长，嘴脸对着甄启明说：“本来英伟所只请了老板一个人，老板想到今天的活动有搞头，才让大家都去。这么好的老板上哪儿找，你要明白老板的心意。”
甄启明顾不得继续听李有财罗嗦，看看腕上的表已经三点钟了，他决定尽快赶到学校，当面和女儿说清楚，求得女儿的谅解。
赶到女儿学校，才知道家长会是四点钟开，女儿还在上课。小孩子怕爸爸开会迟到，竟然把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甄启明本想给女儿留张纸条就离开，想到女儿这么重视这次家长会，就一直等到女儿下课。
下课铃响了，穿着花格裙子的甄可心第一个从教室里冲出来，一眼看到了等在门外的父亲，激动得又蹦又跳，亮晶晶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她扯着父亲的衣角，一边往教室走，一边很骄傲地告诉身边的同学，这是我爸爸。
“可心，爸爸不是来开家长会的，爸爸是来向你请假的。一会儿，有个很重要的活动，爸爸要去参加。”
“我不管。你来都来了，我就不准你离开。”甄可心推搡着父亲，撒着娇说，“我不准你走，我就不准你走！”
“别这样，好孩子，你松开手，听爸爸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让你来开家长会，你来了还要走，你还是我的家长吗？别的同学，都是爸爸来开会。这一次，要不是妈妈，要不是妈妈……”甄可心突然松开父亲的手，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哭起来。
一位年轻的女教师走过来，轻声询问了一下情况，掏出手帕帮甄可心擦眼泪，把父女俩带到办公室。
“可心，别哭了，看把你爸急的。国家公务员、党的干部要以工作为重，你应该理解你爸爸。你看看，他多尊重你啊，还来给你道歉，当面向你请假，我要是有这么好的父亲，乐还乐不够哪。”
听了老师的话，甄可心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嘟起嘴巴说，“好吧，这次原谅你，下次绝对不行。”
甄启明怜爱地看看女儿，很滑稽地做了一个投降动作，说：“下不为例，下次就是有天大的事，爸爸也要来给你开家长会。”
和班主任老师简单地聊了几句，甄启明估计局里人早已出发，就驾车径直赶往萱县黑天鹅度假村。等他赶到时，局里人还没到。无所事事的记者们听说司法局律师管理处的处长来了，纷纷围过来要求采访。刚讲上几分钟，奥迪车到了，郝四喜从车上下来，看到正对着摄象机镜头侃侃而谈的甄启明，禁不住开始咧嘴吸气，这是局长对外界事物不满的信号，甄启明赶紧把镜头让给局长。
吃饭的时候，石东兵悄悄对甄启明说：“你怎么搞的，没经过老板同意，就接受媒体采访？”
“那些记者没事，非要缠着我。我想老板，不，局长专门说过，这次要我在电视上露露脸，我就没推脱，怎么啦？”
“我们的车子一进度假村大门，就看到你在接受采访。老板很不高兴地说，看不出来啊，这小子还会耍两面派，请他来，他推三阻四的，一来了，就抢在我们前面接受采访。”
听到这话，甄启明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也不会惹得女儿伤心地哭了一场。吃过饭，厂家给客人发了红包，大家就聚到了麻将桌上。甄启明刚刚认识筒条万，还不懂技巧，是个傻头傻脑、又鲜又肥的兔子，打麻将的人都想把他拉过去刮一通。他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摆脱了麻将的围追堵截，又陷进了酒阵。他找到记者，要求他们删掉采访他的镜头，正在搅酒的记者们立刻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起哄，非要他喝瓶啤酒才答应。
连喝带灌地整了一瓶啤酒，甄启明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思维活跃，口才敏捷。他听到几个记者在议论大司法和小司法的利弊，立刻拽了把椅子坐过去。
有个记者非常羡慕欧洲和美国的大司法制度，开玩笑地说，美国的司法部长是坐在直升飞机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北美大陆，中国的司法部长是躲在地下室里，用放大镜研究仅有的几项职能。甄启明不同意这个记者的说法，滔滔不绝地阐述中国的国情、社会制度、社会主义国家司法工作的重要性，还历数了美国大司法权力滥用的种种弊端……记者们见惯不惊地听着甄启明演讲，很快就发现他的脸上脖子上起了一串红疙瘩，脸也像发面似地肿起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他送进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