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贵一溜儿小跑到了家，看见门口果然有不少生人。他只认得大队刘书记。刘书记看见他就喊：有贵！快来！他们都是春生的老师。我来介绍：王校长、春生的班主任肖老师、冯老师……王校长握住陈有贵的手：恭喜你啊！你家春生鲤鱼跳了龙门啦。其他老师也逐个走过来与陈有贵握手，说着类似的话。一时间陈有贵眨眨眼睛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我手脏。刘书记哈哈笑道：你看陈有贵高兴得成二呆子了。老师们都笑笑说，这样的大好事，摊到哪个头上不高兴呢？陈有贵握着老师们软绵绵的手，忽然如梦方醒，赶忙松了手掏烟。刘书记摆摆手：你那包“江淮”就别拿出来丢人了。大队买了几包“镜湖”我带来了。喏，你也来一支开开荤。陈有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去烧开水泡茶。刘书记又摆摆手：你别乱打锣鼓了，春生早就烧去了。你听我分工。我嘛陪老师们讲话，你去准备晚饭。王校长说不客气，我们坐坐就走。刘书记说没有这个道理。今天你们是送喜报才来，往常用轿子接也请不动。王校长说：哪里，大家都是穷忙。这里又比较远，离学校怕有十里路。刘书记说十三里。陈家坳这地方缩在山窝里，鬼不撒屎。世世代代就没念书的。村里的会计还是从山外请来的哩。春生和张旺算是头一批。肖老师说：张旺也是这个村的？张旺可就不如春生了。王校长说：春生不简单，全公社只有他一个哩。刘书记叹道：家贫显孝子啊。老师们不大清爽，春生这小把戏命硬，七岁就死了娘。这么多年都是他老子陈有贵里里外外一把手哩。吃的苦要用稻箩挑掼桶装。你想想：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小把戏，供他吃饭穿衣，还要供他念书，这容易么？老师们纷纷点点头说不容易。陈有贵在一旁听了嗓子有些发痒，就站起身到供销社打酒去了。刘书记接着说：春生这小把戏也真争气，从小就不淘神不闯祸，从小就晓得帮大人的忙。如今又考取了大学，多光彩啊。还是《红灯记》的话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这会儿春生还在灶口烧开水，刘书记和老师们的话让他像锅里的水一样不能平静。讲到他父亲怎样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真要使他哭出声来。他竭力克制自己，只允许眼圈红了一下。两年以后，他在大学阅览室的一本杂志上看到著名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又一次受到强烈震撼。画家笔下的人物活脱脱就是他的父亲陈有贵。四十五岁的父亲已经很苍老了。
这餐晚饭真的很晚了。陈有贵把家里的芦花公鸡杀了，隔壁三娘捉来了一头鹅，门前家珍嫂子拎来一篮子豇豆辣椒马铃薯，秋桂子扛来一只冬瓜。她们放下东西就忙起来。三娘说：有贵你出去吧，这块你插不上手。秋桂子说：春生你也出去吧，给老师们倒倒开水。秋桂子比春生小两岁，从小与春生张旺他们一起铲猪草耙松毛到山外看电影卖槐树叶子。可秋桂子没念书，丫头大了反正是人家的人，念什么书呢？秋桂子经常不声不响过来帮忙。今天她好像有点不开心。等菜饭全部烧好摆上了桌子，月亮也上了房顶。陈有贵把电灯泡牵出来拴在树枝上。刘书记就喊：老师们过来坐，我们动手，今天要喝个天翻地覆慨而慷。陈有贵先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是大老粗不会讲话，这一杯酒我敬各位领导老师，难为你们对春生的培养。我先喝干。刘书记说：老师们干吧。农村里尽是小菜。有贵是个老实人，他平常连红酒也不喝的。老师们就一齐干了，一齐说谢谢。陈有贵斟好酒，又端起酒杯：我再敬一杯，万事成双。刘书记说：原来你蛮会讲的嘛，刚才你还谦虚。老师们，家长的一片心意啊，干了吧。陈有贵等老师们喝干了，又一一斟满又端起杯子。刘书记说慢慌，你不要搞了。这样太猛了你非醉了不可。你到底能喝不能喝？陈有贵连连摇头：不能喝，不能喝，舍命陪君子。春生呢？春生你来敬一杯。刘书记说：应当的，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快来吧。陈春生也不能喝，他屏住气，头一仰，把酒倒进去，立即呛得热泪盈眶，咳嗽不止。肖老师站起来拍拍他肩膀说：春生你吃点菜。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到了大学要好好干。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肖老师接着转向陈有贵：我代表我们几个回敬你一杯，感谢你的热情款待。你是教子有方啊。陈有贵这时脸已胀成酱色，求救似地望望刘书记。刘书记说：你不要望我。这一杯酒你要喝。纵然是乐果你也要吞下去。老师敬酒，你有多大的架子？喝完这一杯就没你的事了，剩下的事由我包圆。陈有贵只得喝了。接下来果然没他的事了。刘书记将褂子搭在绳子上，跟王校长划拳，拳打胜家；又跟肖老师划，跟冯老师划；还与周老师猜老虎杠子。刘书记久经考验运筹帷幄，老师们仓促应战屡战屡败。散席的时候，老师们已东倒西歪溃不成军，但见刘书记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刘书记说；老师们就住这儿吧，我来安排，将就一晚上。老师们都说要走。刘书记就叫春生拿电筒送他们。陈春生把他们一直送上大路。山道弯弯，酒香扑鼻。一路上，王校长和老师们七嘴八舌，送给陈春生许多勉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