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6年第10期
栏目:中篇小说
这是1986年的事。
当了20多年的生产队长,紧接着又当了两年多村民小组长的余爷突然宣布再干一年就不干了。这事一时成了枣树岭组的重大新闻和村民们的热门话题。村民们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余爷只有50多岁,精力充沛,经验丰富,而且一直干得好好的。
“听说余爷不想当组长了,有这回事吗?”黄昏时分,刚从二舅家串门回来的二憨,在村口碰见大聪,这样向大聪问道。
大聪也不答话,而是习惯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成剪刀状,二憨自然知道,这是大聪向自己讨烟抽。每次二憨向大聪请教什么事,大聪都要以此为交换条件,非等二憨给了他香烟,他才说话,这已成了大聪在二憨面前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所以,每次二憨给他香烟,并帮他点燃以后,他便会迅速地狠狠地吸上两口,然后将吸剩下的烟蒂再回赠给二憨。二憨也不嫌弃,不但不嫌弃,反而有些感激涕零,欣然地接过烟蒂,非常珍惜地一口接一口将剩下的烟蒂吸完,这个时候大聪才开始回答二憨提出来的问话。
大聪怕老婆,老婆坚决反对他抽烟。据说他在结婚前,也是个烟鬼,抽的是老土烟,老土烟味浓、呛人,能够抽老烟的人,烟瘾都特别大,一般是戒不掉的。大聪27岁结婚,那时他已有15年的烟龄,是个老烟民了。结婚后,他老婆不准他抽烟,一旦发现他身上有烟卷或烟丝,就不准他上床,有时甚至连家门都不让他进。结婚后的第三天,他就尝到了有家不能归的滋味。既然老婆不让抽,那就不抽吧,但烟瘾来了怎么办?说不抽就不抽,太难了。一天,他看到二憨洋洋得意地抽着老烟从自己面前走过,于是便有了主意。他运用自己的小聪明、大智慧和二憨常有事请教自己并与二憨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长大的这种关系,经常向二憨要烟抽,但他又很讲究,每次从二憨手里要过香烟,自己先抽上几口后再给二憨。这样,自己既不藏烟,也不藏火,任凭老婆怎么查、怎么搜也不会出问题。一根香烟自己抽了几口后再给二憨,即使被老婆看见,也说得清,道得明。说这是给二憨的烟,自己帮着抽几口。可你别看这几口,因为他是铆足了劲抽的,所以,当二憨从他手里接过来香烟时,一根香烟基本上所剩无几,说只是一个烟头或烟蒂那是一点也不带夸张的。
此时此刻,二憨见大聪又向自己要烟抽,便立即伸手往口袋里掏。然而,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出一根香烟。
二憨也是12岁开始学抽烟的,那时也是抽的老土烟。不过12岁以前,他是瞒着父母偷偷摸摸地抽。12岁那年,他父亲出走失去联系,由于没有人管他,从此辍学回家务农,抽烟也大明大摆了。与大聪不同的是,他身上随时随地都有烟,而且谁都可以向他要,不论什么人,他都会给。有人说,这又是二憨的憨。二憨的母亲不反对他抽烟,但为了他的健康,不准他抽老土烟,只准他抽卷烟丝,即使抽劣价香烟,也不准他随身携带整盒的,只准带散装的,而且规定一天只能带三根,上午一根、下午一根、晚上一根,一根也不能多带。二憨虽有些憨,可在母亲面前却很乖,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今天出来早,回家迟,晚上这根烟早就抽完了。
大聪见二憨摸遍全身也没有摸出一根香烟来,掉头就走,二憨一见急了,连忙抓住大聪的胳膊,苦苦哀求道:“大聪,大聪,你别走,告诉我嘛,下一次我让你多吸几口。”
大聪停下了脚步,没好气地对二憨说道:“余爷当不当组长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操那份闲心干什么?”
二憨说:“怎么就跟我没关系。我也是一个村民,谁当组长,谁不当组长。与我们村民吃、穿、住、行样样都有关系。况且,余爷当了几十年组长,管了我们几十年,我们都习惯了,如果他不当,谁来当?谁来当,我怕适应不了啊,你说是吧。”
大聪说:“要不说你憨呢。”
二憨问:“怎么了?”
大聪说:“时代变了,余爷也老了,跟不上形势了。”
二憨说:“不对,余爷没有老,他还年轻,他还能领导我们,我们枣树岭组村民离不开他。”
枣树岭组是高塘乡弯塘村最大的一个村民小组,不但人口最多,男女老少500多人,占该村人口的四分之一,而且面积最大,方圆5平方公里,13个山头。但耕地面积极少,只有400来亩稻田,100多亩旱土,人均不足一亩地,而且这里土地贫瘠,山穷水恶,十年九旱。唯一值得骄傲的,也是四里八乡最引人注目,最有标志性的就是村庄后面的那一片枣树林,这片枣树林面积不大,只有20多亩,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栽下的,这里的枣又红又大又甜。所以说枣树岭组除了枣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了,是个有名的穷组。
不过,过去枣树岭组虽然穷,但因为有了余爷当头,带领全组群众修水库,筑梯田,挖渠道,改变了这里一穷二白的面貌。与其他组比,穷是穷点,苦是苦点,但要穷大家一起穷,要苦大家一起苦,人心齐,精神面貌好。如果谁家过日子有个坎有个沟什么的迈不过,余爷手一挥,一声令下,就会用集体的力量帮助他,于是再高的坎、再深的沟也就过去了。那时候,不论谁,都因为自己的后面站着余爷,站着全组男女老少,心里都觉得活得很踏实,活得有依靠。二憨也是这样想的。
那一年,二憨才8岁,刚上一年级,一场暴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引起山洪暴发,冲垮了他叔叔家的房子,把他叔也冲没了,幸亏他婶子领着儿子回了娘家,才幸免于难。突如其来的灾难,把他婶婶母子俩打蒙了,他婶婶准备带着儿子出外要饭,余爷知道这事以后,帮助他婶婶处理完叔叔的后事,并将其安顿下来,同时又发动群众捐款捐物,组织大家连夜为她家修房子,从而保证了母子俩有吃、有穿、有房住。二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在二憨幼小的心灵里,余爷就是个好人,是个十足的好人,组里人都敬重余爷,自然二憨也特别敬重余爷。
如今余爷宣布不干了,二憨当然想不通。
二憨想不通,大聪觉得好笑,他笑着对二憨说:“二憨呀,余爷不想干组长了,这件事情好理解。你想想,过去干集体,生产队的大小事情余爷都管,可如今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田呀、土呀、山呀都分给了个人。家家户户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了。如果余爷继续当村民小组长,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想管的事,他过去曾经管过的事,如今不需要他管了,不欢迎他管了,他也管不着了,更管不好了。你说,二憨,他当这个组长还有意思吗?”
二憨听了大聪的话,却不以为然,他说:“我看不见得,只要余爷想管,就一定能管,也管得着、管得好!”
大聪说:“那不见得,就拿瞎婆三姐来说,他就管不了了,也管不好。”
二憨知道瞎婆三姐的事,他摸了摸后脑勺,觉着是那么回事,于是便点了点头。
瞎婆三姐天生的双目失明,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看不见,小时候因为看不见,一次到河边洗衣服,差一点掉到河里淹死,幸亏被人救上岸。16岁那年,瞎婆三姐父母双亡,两个哥哥又各自成了家,妹妹也出了嫁,只剩她孤身一人,嫁又嫁不出去,招又招不进来,活又干不了,于是余爷将她作为五保户,每年给她一定的基本口粮,加上生产队的团组织和妇女组织帮助她,让她活得虽不比别人好,但毕竟过得去。可如今都干个体了,各家的地各家自己种,各家的庄稼各家自己管,日子过得好坏,都是各家自己的事情了。瞎婆三姐无能为力种田种地,靠人帮助她才能活下去,可她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因为自己忙而把她忽略,为了生存,她只得拄着一根拐杖外出乞讨。
不等二憨回话,大聪接着又说道:“当然,对于那些从没有当过官的人来说,村民小组长这个位置还是蛮有吸引力的。虽然,在现代中国农村,村民小组长是最小的官,但只要是个官,就有权,哪怕这个权利小得不能再小,也还会有人去当。所以,组里有不少人在听说余大头要辞职以后,都在跃跃欲试,暗暗较劲。盼着余爷早点退下来自己好上。”大聪说到这里,故意瞟了一眼二憨。
二憨没在意大聪的眼神,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一下,又问道: “这么说来,一年后我们组真要推选新的组长。”
大聪说:“那当然!”
“这么说,这个组长还会有人争着当?”
“那当然,不过,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这还得有个讲究。”
“什么讲究?”
“那就是看他是不是已经富起来,按时下的说法,就是看他是不是万元户。”
“万元户?怎么证明?”
“也就是说看他有没有现金至少一万元。如果有一万元以上的现金就说明他富了起来,就有资格当组长。”
“为什么有这么个条件?”
“这是上面说的,说如果一个人已经富了起来,有了钱,他才能有资格带领别人致富。”
“上面真是这么说的?”二憨将信将疑。
“真是这么说的。”停了一下,大聪又重复地说道,“所以说,从这个角度讲,一个人能不能当组长,就看他有没有足够的钱。”
“那你说,目前我们组里的人,谁够条件当这个组长?”
“严格地讲,目前组里具备这个条件的人还没有,谁都没资格当这个组长,包括你二憨。当然,一年后,到了余爷正式退下来的那个时候就很难说了。那个时候,也许你二憨也会有条件当村民小组长。”
大聪说二憨可以当村民小组长,其实是逗二憨玩的,在他看来,二憨当不了村民小组长,即使给他一个小组长当,他也当不好。
听到大聪说自己将来也会有资格当村民小组长,二憨心里痒痒的,但嘴上却说:“别逗了,我可没有那个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