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6年第03期
栏目:普锐新作
饥饿会让人发疯,也会失去一切激情。确实是这样。
乡村漫画家刘德朴以往很能和自己聊,像一个神经病似的,自己和自己对话。这或许与他从事艺术创作的行当分不开。但曾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忽然迟钝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最近心情不好所致,还是饥饿造成的。总之是,原来内心可以分出的几个自己,互相唠叨得昏天黑地,现在都不知道龟缩在哪里去了,只剩下一个原装的老化了的自我,被去娘家已经住了半个月的老婆撂在家里,每天肚子空落落,饭也懒得做,瞟了眼墙上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都菜黄菜黄的了。于是苦笑一下,暗自自嘲了一番,就去做饭了。
人啊,就这样,原来老婆在的时候盘上碗下的,还要讨个便宜说咸淡,这不对那没味的,闹腾得人家挺不高兴才住了娘家。现在轮到自己做了,感觉做什么都很难。算了吧,将就一下是一下。饥不择食,做什么呢?干脆电饭锅水煮挂面吧,前几天买下的鸡蛋也没了。他娘的!刘德朴很潦草地吃过早饭。最近他的心情一直不好,有几家晚报和书商在催画稿了,可就是安静不下来。身陷乡下,视野窄不说,还被业内的同行不屑。更担忧的是自己的画再也没了当年的锐利和灵气,他怀疑自己的创作是不是到了滞后期?比如近日都已成竹在胸的一组画,却就是进入不了状态,导致作画的进程一推再推。眼下可是真的到了悬崖边,与出版社和书商签下的合同只剩两月就到期,再也不能往后拖了。另外,那种想去画画村里疤瘌四的冲动,给了他信念。对,在这样近似救火的焦急时期,只有去画他。就是他了。
事出奇巧,想画他,他竟然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饭后的刘德朴打着嗝儿立到窗前,正想怎么进入那个久等的突破口时,窗外大街的一条路上斜着走来了疤瘌四。刘德朴的眼睛霎时就闪亮了一下,差点用肘子碰翻窗台那一盆盛开艳丽的君子兰。
画他!刘德朴想。但他观察这个疤瘌四的同时又心想:我怎么才能把他画好?也不见得是件容易事情。写实会庸俗,太过抽象与市场脱节。但无论如何,都最好要加入些自己的思考,比如联想到的随意细节,要一块掺和到对他的画面的布局之中。总之,刘德朴在看去疤瘌四的目光里,都尽可能地需要揉进去自己的某些想象。
“扑哧”,刘德朴不由地笑了,“我竟然和这类人朝夕相处地生活在一起!”
这个疤瘌四的样子也太难看,真是个做漫画素材的料,仿佛就是给他准备的,为他做漫画家而生的。刘德朴本想瞥一眼就完事,剩下的时间只好去虚构想象。但他到底还是被这个太滑稽好笑的人给抓住了兴趣。于是,干脆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饭后早准备好的纸笔放妥,透过窗外去凝视他。
刘家坳村上下好几千人,疤瘌四谁不知道?大伙心里都清楚,如果说他是一个人,毋宁说他像一头猪,抑或就是一只狗,或者就什么也不是。但是,他到底还是一个人,而且是刘家坳村最独特的一个人。刘德朴平时没有时间多去关注这样一个没用的人,现在漫画作品卖点很低,除非你是大画家,否则就得没明没夜去工作,多画才能多挣钱,要不连家里的人也难以交待。所以,村里还有个疤瘌四这样奇特的人存在,真是被他给忽略了。
今天,刘德朴是把他当做素材来使用的。因此,疤瘌四也算是幸运的一个人。刘德朴虽说不是什么名流,而且还是靠丑化人物出名的漫画家,可无论如何,疤瘌四这样默默无闻的乡下人能够被他所关注,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当刘德朴真正注意到疤瘌四的时候,他哑然失笑了,竟然在这个几乎被他彻底忽略的人身上看到了奇迹般的“亮点”。疤瘌四的突然出现,真的是触动了他,刘德朴很耐心地透过窗口看出去,看着疤瘌四,心里在一笔笔地开始描摹这个人……
疤瘌四的上身,穿着一件黑得油光光的夹袄,被阳光晃着,都要反光。下身,提着一条蓝色裤子,裤角发了毛,同样很油光,这人真够邋遢的。说他的裤子不是穿,是提,是因为他的身段。他的身段像什么?刘德朴使劲地想,也没想出像什么来,也就是说,他的裤子仿佛把腿当成了一缕清风灌进去的。到了白天,裤子一上身,他就得经常用一只手提着,因为,假如他要去做点什么事,一旦撒开提裤子的手,那样,就会轰地吓跑一伙站在街上的女人。原因是,他的手一撒开,屁股就会掉出来。刘德朴就怀疑,为什么他不系裤腰带呢?他的头,就像上边长了几蓬杂草的小土丘,长发随风乱舞,忽东忽西,也不去修剪。他的耳朵,简直就是两个枯朽的树蘑菇,黑着些皱褶,耳朵孔里,灌满了各种尘土。他的眼,活脱脱就是两枚红枣放在了眉毛下,滑来滑去地动。眉毛,殷殷实实,葱葱茏茏,恰好可以做两个小鸟的窝。鼻子头,有两个特大的眼,出气的时候,像一头在案板服刑的猪,呼哧呼哧地喘着。胡须乌不溜秋,有点红,有点黄,有点发着灰,总之不完全像胡须,像粘了污水的扫帚枝,贴在脸上。接着就是嘴。在农村,人们吃饭的时候炕上总要放着个辣椒缸子,这个辣椒缸子被人们挑挑挖挖,抹去了一半,现在这缸子的模样,就极像是他的嘴了。这样的嘴,无论吃东西,喝水,想想都会不舒服。
刘德朴担心着,继续往下看。
他觉得几天来心情不好,原来是没有新发现。现在好多了,有疤瘌四做他现成的模特,能不高兴吗?
此刻,疤瘌四正用他的一只手准备做点什么。他把一只手从裤腰边挪开,去他的那个辣椒缸似的嘴里掏啊掏的,过了一会儿,就掏出一些绿菜丝,往地上随便一弹。好恶心!刘德朴作画这些年,笔下没少画过丑陋的人,但像疤瘌四这样的,还是第一次。
对了,我就这样画他。刘德朴想。
可是光有这些显然不够,这只是个外套,还需要些内情和故事才能支撑起一个人物来。怎么办?只有去接近他。
刘德朴从家里出来,来到街上。他想顺便买点鸡蛋回去,再捎带一瓶白酒。有了感兴趣的话题主动去接近,外带做些别的,这也是他的一个习惯。
现在,疤瘌四的一双脚,就插在刘家坳村的街口上。
村里的街口,是聚散闲人们的好地方。这个时候是春梢了,那些无事可做的人大都疲在街上晒太阳。太阳灰蒙蒙的,却也还是会逼去一些倒春寒。
习惯了疤瘌四这模样的人,没有觉出他有什么异处。因为,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村里人是宽容的,再丑陋,也是一个人啊,能活在一个村里,大家相安无事,你是你我是我,倒也没心思去多想。就如疤瘌四这样的人,又那样邋遢,人们如果去注意他,就等于是污染自己的心灵窗口。然而,今天,村里的人们却不得不去注意他,因为这天,他从那个辣椒缸似的嘴里说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他说,我要给你们当一回领导,领导大家去南岭挣钱,你们记着啊,明天。对,就是明天,鸡叫过三遍后,我就领你们去挣乡里的现钱,地点是南岭,记得啊?一天五十多块钱哩,谁和钱有仇啊!
刘德朴纳闷了,这个疤瘌四是不是精神也有了病?要不怎么会说出这些糊涂话?很显然,村里其他人也有这样的想法。
村里虽有赋闲之人,但谁都有各自要去操办的家事,没心思理会疤瘌四的胡言乱语。倒是乡村漫画家刘德朴,忽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大家颇有点新鲜感,把他当成了稀罕,问来问去的。不过也仅止于此,人们急匆匆走过村里的那条土街,便不会在意疤瘌四的那句妄言。
刘家坳的街,是一条浮了些牛屎气味的不大的街,走过些不喜欢疤瘌四的人。这个时候,疤瘌四说了那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刘德朴和村里其他人一定也一样,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问题是,疤瘌四的那句话,确实让听到的人吃惊不小。他会吗?他有这个能力吗?他是不是不仅傻,而且还疯了?也有的人嘀咕,疤瘌四这人还真是蛮时髦的,就他那身行头,简直是网上犀利哥的翻版。真他奶奶的酷毙了。这样去想,自然是些年轻人了。刘德朴不会,他在尽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他要用自己的一支笔,饱蘸浓墨——不,他甚至想用一把手术刀,伸向疤瘌四这个并不被人们放在眼里的人的精神里去,做一次解剖。
刘德朴说:老四,大概是你长得不顺眼,人们才给你起这么个外号。
疤瘌四回头看着刘德朴,没言语。他的眼里放出些异样的光,大约是“老四”这个称呼,让他兴奋吧?在这个村里活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称呼他“老四”。
又一个老头过来说:疤瘌四,你的老爷莫非是李书记?要么,你的二姑舅就是张县长?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有靠山当领导?还能带大伙去挣乡里的钱?
老头这样说,就惹得众人开怀大笑起来,街上少有地荡漾着开心的气氛。刘德朴当然也笑着,但他笑了一下就不笑了,他在想,这个疤瘌四,也许不是在说假话,也许真的能带着大家去挣钱。但他还是怀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呢?
疤瘌四说:我没有李书记的老爷,也没有张县长的二舅,可是我有个好朋友,他叫丘老,现在是咱们乡的副乡长。
一说到丘老,村里人谁不知道是副乡长?刘德朴和这个人还一块喝过酒。那是去县里赴一个朋友孩子的婚宴,那天他喝高了,临到最后又被一起赴宴的丘老给劝下去一钢化杯,差点没回到刘家坳自己的家。
“你认得丘老?”刘德朴问。
“是啊,你不相信?”疤瘌四眨巴着血红的眼球。
“也许,大概,是吧。”
刘德朴被疤瘌四哼了一声,这样应允着,就不好再吭气。
人们对疤瘌四的话一万个不信,自然都有各自不信的道理。心想,丘老是副乡长,我们还知道人家开着一座大煤窑呢。可是,这样一个每天驾驶着小车追领导和女人飞的乡领导,怎么可能是你疤瘌四的好朋友呢?你又没有个好女人,连个赖的也没有。就你这副邋遢相?
疤瘌四自然要做一大块解释,比如说:某年他们在一起吃过饭,还在一起睡过觉。人们呢,觉得他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怎么会去相信他。也就悻悻地走开了。
只有刘德朴没走开,却远远看着他。他决定从此跟踪几天疤瘌四。
算了,还不如干脆将自己置换成疤瘌四,随他一块去做一回“领导”吧。
刘德朴又要从自己的身上生出另一个“自己”了。他依着灵感的回归,想像个幽灵似的用意念紧跟着疤瘌四。
他甚至期望,在一段时间内,自己能真的成为疤瘌四,去做一些他心里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