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5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时值中午,阳光洒满中原大地。文秀头戴草帽,腋下夹着一捆青草,肩上扛着一把旧铁锹,风风火火从田间回到家中。她家院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为这个农家小院撑起一片荫凉。树下有鸡羊猪狗无精打采地攒动着,它们可能是为了避暑乘凉,腹饥寻食。文秀先把青草撂到猪嘴旁,那头五六十斤重的长白猪忽然精神百倍,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着新鲜的猪草,那些鸡羊也过来凑热闹,在草中寻食。每天文秀从田间回来,总是拔点儿青草为它们充饥,这样就能节省一些猪食。然后文秀将铁锹靠着门口的墙壁立着,虽然那把铁锹很旧,但它是文秀常用的得力农具,锹柄在文秀的手掌里磨得很光滑,锹头在泥土里打磨得闪闪发光。
文秀抬头看到弟弟文柱穿着白汗衫和深蓝色西装裤头倚着门板站着,手里拿着鲜红的大学入学通知书,感到十分惊喜,顿时,红苹果似的脸乐开了花,大眼睛双眼皮眯成了月牙,咧开了嘴巴,露出一口整洁的亮晶晶的白牙。她头上编着两条乌黑的短发辫,垂在两肩,发梢很自然地卷曲成小弯,就像是有意烫出来的发型,为她增加几分美感和脱俗的洋味,其实这样的发丝是自然长出来的。她一米六五的身材,穿着得体的白底蓝花的确良短袖衫,瘦瘦的腰身,宽宽的下摆,突出了丰满的胸和浑圆的臀部,似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但仍然脱不了孩子气。
文柱虽然考上大学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垂头丧气地瞧着手里的通知书发呆,觉得这是一场空欢喜,如做了一场美梦,黯淡的目光里饱含着忧伤和沮丧。他家境贫困,负债累累,上大学又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没有钱,多年的奋斗,美好的愿望就难以实现。他心里酸滋滋、麻辣辣、苦涩涩的,眼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泪花来。
文秀只顾高兴,没有注意文柱的表情,站在门口伸手抹一把额头上明油似的汗渍,头稍微前倾,乌黑的发辫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目光直视着通知书,情不自禁地笑着说,行啊!文柱,考上大学啦!为咱家争光啦!快拿来,我看看。她的声音洪亮而清脆,觉得这是一个特大的喜讯,是值得炫耀和庆贺的事,说着伸手要通知书。
文柱翻眼看看姐姐,觉得她天真幼稚、头脑简单,还为弟弟高兴呢,就没想到拿到通知书后接二连三的犯愁事,便摇摇头苦笑说,姐,你高兴什么呀?这不过是一张废纸,对我来说,没用!说着他把通知书递给了文秀。
文秀接过通知书,抬头睁大眼睛惊呆地望着弟弟说,咋没用?没它,你就上不成大学,没它,你就飞不出咱这穷窝,没它,你永远是穷家汉,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农活,下一辈子苦力。
文柱倚着门板站着,喃喃道:有也白搭,上不成。他的声音微弱,感到十分自卑。
文秀疑惑不解地抬头望着弟弟问,咋上不成?
文柱皱着眉头,抬头瞧着姐姐沮丧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没钱,哪所学校叫上?哪有慈善学校?
文秀还没有考虑到钱的问题,正为弟弟考上大学而高兴呢,多少家庭的孩子上了多年学,哪个不想考上大学?上学的孩子像牛毛一样多,考上大学的却像牛角一样少,难遂众人心愿。这正是八十年代初,考上本科大学是很难的事,有的一个乡也考不上一个,更不用说一个村了。莲花村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大学生和走出去的城里人,文柱能够脱颖而出,这是村里的骄傲,也是家人的光荣,她对文柱说,我给你保管着通知书,等你上大学走的时候再给你,哈。边说便转身走进耳房,打开她床头的小板箱将通知书放在箱子角,然后扣好箱盖落了锁,怕没锁好又特意检查一下才放心。她从耳房出来走到客厅里靠着后墙的方桌旁,提起桌上的开水瓶给文柱倒了一茶缸开水,挖了两勺白糖,并用小勺轻轻搅搅,递给文柱。文柱接过茶缸,弯腰搬着小木凳避开太阳地,坐在了耳房门口。他心里明白最关心最支持最亲近他的人就是姐姐,所以有什么心事总想对她说。
文秀明白弟弟不高兴的原因是钱的问题,翻翻白眼瞪瞪他说,文柱,我看你读书读成书呆子了,没钱想办法呀!要脑袋干啥?贷款、借钱、卖猪、卖羊、我出去打工,不都是办法吗?钱有机会挣,可上学机会难得,一旦失去,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就走不出黄土地了。
文柱闷闷不乐地说,上学需要一大笔资金,几年下来就要好几万呢,家里穷成这样了,还扒窟窿借债呀!拿什么还账?我还是早点儿下学,帮助家里干农活或出去打工,一来减轻你的负担,二来咱想办法勤劳致富。
文秀也感到口渴,又倒了一碗白开水,端着白瓷碗弯腰拎起小木凳,坐在文柱对面的耳房门前慢慢啜饮,默默地沉思着往事。她从小就喜欢文柱。他三岁那年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文秀清楚地记得母亲临走时的情景。母亲在弥留之际伸出干枯如柴的手紧紧拉着八岁的文秀,瞧着站在身旁的文柱,声音微弱嘶哑,断断续续地交代文秀,要好好照看弟弟,带他长大成人……文秀牢牢地记住母亲的嘱咐和自己对她许下的诺言。她一家四口人,哥哥文强,弟弟文柱,还有体弱多病的老爹。家里里里外外主要靠文秀撑着。她是个急性子姑娘,干活利索,说话爽快,通情达理,但发起火来也很厉害,她很少对文柱发火,心里一直偏爱他。她喜欢文柱的性格,性情温顺,不爱言谈,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文秀知道家穷就穷在为哥哥办婚事上。首先在她家的新宅基地上为哥哥盖起了三间红砖平房,一间厨房,拉着红砖院墙,安着铁大门。其次,女方要三千元彩礼,外加十余套衣服,临近结婚时,又要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大立柜等,不买不进家门。这在普通工作人员月工资二十几元钱的年代里,女方要的彩礼是当地村里娶媳妇嫁闺女前所未有的,对于仅靠几亩责任田挣钱的文秀家,办这样的喜事是很困难的。喜事成了陷阱,越陷越深,带来了忧愁和怨气。家人都很生气,感到进退两难,不娶吧,已经投入大半个家产了,不能前功尽弃;娶吧,还要借钱贷款,以后怎么还?日子怎么过?文秀对父亲说,借钱吧,嫂子还带来一部分财产呢。嫂子的要求像圣旨一样,都一一照办了,却弄得倾家荡产了。不料,嫂子过门不久,又提出分家,将购买的东西全部归了他们,留下的是四壁皆空的老黑茅草屋,还有一万多元的借款。
文秀家住三间坐北朝南的破旧的土坯茅草房,房顶上长着层层绿苔和毛茸茸混乱的杂草,有的地方还苫着破旧的黑油毡,像破衣烂衫上补了一块黑补丁。用土坯垒成的墙体已经是伤痕累累。她家的新房给了文强。
文秀说,文柱,你不要为家里操心,家里有我顶着。其实你去上学就等于减轻了家里的负担。
文柱疑惑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解释?
文秀爽快地说,你想想,如果你不去上学,下一步,就会像哥哥一样盖房子、买家具、娶媳妇,这笔花费不比学费低呀。如果你出去上学了,将来毕业在城里有了工作,成家立业,家里这一切费用就免了。
文柱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是个有头脑有思想,想得开、看得远的人。姐姐在他心中高大起来。
文秀说,你只管去上学,钱的事,我想办法。
姐,你是说梦话吧?你去哪里借钱?这又不是小数。
你不信?
文柱摇摇头。
我试试吧,咱先借钱把学杂费交了,然后我出去打工,你就不用发愁生活费了。
文柱知道在村里借钱是何等的艰难。
第二天将近中午,文秀果然借来了钱,弟弟高兴地问,姐,这钱是借谁家的?
文秀说,你猜。
文柱从小就敬佩姐姐聪明,很难办的事情,姐姐却办成了,哥哥办婚事的钱也是她借的。他知道姐姐是一个很能干的姑娘,每天除了料理好家务,养好家畜,就是一天到晚干农活。她家种的小麦、玉米、大豆、红薯等都高产。她把自己的责任田当成了宝贝。接下来他上大学的费用还要全靠姐姐供应。文柱禁不住脱口而出,姐,你是咱家的大恩人。
文秀乐呵呵地说,自家人,不说外话。我说过人的命天注定。你一脸福相,是你的命好,你很幸运,遇上好人了。这钱是借村西头瘸子大哥的,他让你安心读书,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等你将来工作了,有钱了,再还,他现在不急用钱。
文柱知道李瘸子是村里的养鸡专业户,人很精明,经常看一些养家禽家畜的书籍,精通技术。村里人说,他是万事通,谁家的牲畜有病了就找他看病寻偏方,而且他是义务服务,成了村里的兽医。他养了上千只鸡,年收入可观。家里就他一个人,因腿瘸、驼背、个子矮、年龄大,没有娶上媳妇。文柱情不自禁地说,姐,等我工作了,一定好好报答你,好好感谢瘸大哥。
文秀说你快准备准备去学校报到吧,到学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其它事你不用操心,告诉我就行了,再苦也就几年,等你毕业参加工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把家里的地种好,也能创收,农闲时我就进城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