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安云和李铭英两家的仇恨就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这三种方式的不同作用。1999年的春天,火红的映山红和带毒的金黄的老虎花相映成趣,像一幅精心织就的油彩画覆盖整个七家山。乳黄色的小鸡可以张开稚嫩的翅膀在稻场上四处乱跑的时候,一天上午,毕安云被毛天水从稻田里匆忙叫回,来应对李铭英的挑衅。
几天之前,毕安云请邻村的张砖匠来量了地基,并最终确定建筑新房的外围线。这条外围线距离李铭英家的只有半米不到。当晚,一个风狂雨骤的黑夜,洼河的水面以跳跃而起的姿势迎接着连绵的雨滴,断桥的西侧二十米处,一棵枯死的枣树上电闪雷鸣,映照出乌云密布的低垂天空。李铭英踏着夜色和积水,冒雨拎着一盒东西进了毕安云的家门。
老嫂子,李铭英看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说,这些年楼村的生活确实好不少了。能看出来,她极力显得彬彬有礼的表面之下,潜藏着某种急不可耐要冒出来的焦虑。
毛天水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李铭英,蹲到石磨上。毕安云说,还是指靠小丰,我们没文化的人,哪能从地里刨出这些东西呢。
李铭英不想接这个话题,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好闷声问,小丰在外面混得还好吧。
好不好我们也不知道,虽然他是说,等些日子会接我们过去了,这应该是还好吧。但我们不去,我们过不惯那种城里的生活。毕安云咂咂嘴,用手从嘴里挖出一根肉丝,捏着看了半天才扔掉,又说,那是他们年轻人的日子,和我和老毛没关系,也不想到城里遭他们的罪。你家的飞云呢?
小丰是个好孩子,李铭英温和而宽容地说,算是有出息的。老嫂子。
有事你说话,毕安云面无表情地说,都不是外人。毛天水用力猛抽了一口烟,也毫无热情地笑了几声。
李铭英把手中的盒子富有力度地轻放在桌子上说,小丰肯定是不回乡下了,听说他要自己开公司了。我家小云还要找她小丰哥买电脑呢,我听说那东西挺高级的。我是说,建房子的事情我们能否商量下。
怎么商量,毕安云摆出一副来者不拒的迎接姿势,接着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都可以,你不妨直说。
那我直说了啊,李铭英低头咳嗽几声说,都是本家,我们应该说一直给你们方便,田里过水什么,我们从来没有为难你们吧,我家老顶是个老实人,老毛只要一句话,他从来没有不来帮忙你家双抢的,小丰毕竟常年不能回家。除掉那件事。
别提那件事,毕安云快要瞎了的左眼也瞬间逼出一股寒光,但随即又暗淡下去。她朝毛天水瞟了两眼说,都过去了,不定是福是祸,年轻人的事谁都管不了。
是啊,我不该管,小丰很好,李铭英有一丝受到嘲讽的愤怒情绪滚过眉头,但从语气里却根本听不出来,她说,我想,你家房子的地基能不能往后挪一点。
怎么挪?毕安云声音炸起来。
你们建的是二层,我们是平房。雨天,水都滴我们屋顶上和地基里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们按照祖传的地基做的。毕安云丝毫不觉得自己态度的突然转变有什么不妥,兀自地点头。
不能这么说,毛天水插话说,都是本家。他还想说什么,但一看自己老婆凶恶的眼神就不敢开口了。
我知道,所以才来求你老嫂子。祖上是这样的,但原来都是一层,彼此影响不大。现在,你不能就这样摧倒我们家的房子吧。
我们不能就这样答应你吧。
我来之前就想好了,不会让老嫂子吃亏。我家老顶给你们免费做工,另外我们补偿你们一千元。
不要不要,毛天水又插话说,都是本家。但同样他马上又硬生生吞下了还没出口的话。
毕安云没有表态。
李铭英起身,走到门口转身说,那是飞云捎回来的一些点心,你们也尝尝。
毕安云事后对人说,若不是李铭英的最后那句话,或许事情会有转机,一切都不会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她站在窗口,看着楼村西边那座时而乍然闪现时而湮灭在沉寂无边的黑暗之中的断桥,她想都没想就把那盒点心扔出窗外。她听着许多早已破碎的瓦片在暴雨中的呻吟,终于最后下定决心,她要建新房子,还就要那样建。
显然,完全知晓两家过去的楼村人明白这话里的矫情和脱嫌之处。绝不是因为某盒点心。也不可能是因为李铭英提了毛飞云的名字勾起了毕安云的伤心往事。其实,李铭英对此的总结再合适不过了,这都是源于报复。
第二天,天空经过一夜雨水的洗礼,清澄、透明而高远,毕安云仿佛并未经历昨夜的事件,大呼小叫地指挥毛天水配合如约而来的张砖匠准备建房的前期事宜。当有路人询问,毕安云一反平日对人不理不睬的常态,满面笑容地回答所有问题,并心满意足地接受人们的祝贺和恭维。她跑上跑下,身手敏捷,仿佛这件喜事瞬间抹去了她年龄的历史和身体内的顽疾。人们知道,这件事情后面的纠缠以及其后果目前还无法想象。但这一刻,毕安云的眼睛和神情里确实看不出丁点焦虑。或许有,只是人们无从在藏匿很深的内在里发现,或者她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人们同样注意到,在毕安云忙前忙后的背影之后,在仅隔几丈之外,李铭英就倚在门口,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注视着这一切,但她不可能只是一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