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带着儿子回到黄河南岸的准格尔的河湾村住娘家,已是桃红柳绿的五月天。
因了黄河天险,还有马占山将军的东北抗日挺进军的守卫,这里和仅一河之隔的土默川相比,一无战火,二无日伪军三天两头的骚扰,百姓还能安居乐业,听,河头那边,就有人一边扶犁耕地一边唱着准格尔特有的蛮汉调:
大河畔上栽柳树
栽不下柳树呀不好住
黄河湾里寸草滩
马放脱笼头不用管……
兰兰将娃娃交给她妈去看管,自个儿胳膊上挎了个红柳箩头出来,在田头地畔掏苦菜、狼棒棒儿。她的心情就像这三春的天气一样样儿好,是啊,几年来,她已经饱受战火之苦,如今总算跳出苦海,可她总是还不由得停下手头的小铁铲,仰着头向北望。北边的地平线上,天际线下,大青山蓝幽幽的,青蓝雾罩,乍看又像从天际下涌出来的半边云头。她知道,就在那里,有李井泉、姚喆的八路军游击支队,自个儿心爱的男人,娃娃他大石柱就在那里。他们也许正在转山头与鬼子汉奸周旋,也许又骑着马、骡子从山上下了平川,瞅准机会打击敌人。他们也唱歌,记得石柱送她下山时就给她唱过一首歌的:
狼下山 我下山
狼回山 我回山……
兰兰这么想着,就真的把石柱想像成了大青山里的一匹狼,还有方队长他们,应该是几十匹狼,上百匹狼,他们个个都红了眼,随时都会扑下山来,去咬死那些平白无故闯进他们家园,屠杀他们亲人,糟蹋他们姐妹的万恶的日本鬼子、狗汉奸。
再望一眼仅一河之隔的土默川,那里本是地肥水美的好地方,在太平年月,本是比这边富足多多的米粮川,可自从日本鬼子来了以后,那里的父老乡亲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过了。几年来,多少村庄遭到了烧杀,多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不是送命就是叫强奸日害……就单说自个儿吧,真像山曲儿里唱的那样儿,真真是“水瓮沿上跑马强捞住一个命”呀!就说今天吧,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可那边呢,四野里不见耕牛和种地的庄户人,好端端的大晴天,这里,那里,却又升起几柱冲天的黑烟,隐约还能听到枪炮声,自个儿那亲爱的二妗子,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做甚呢,也许,她老人家又在为一双儿女的安危提心吊胆着……想到这儿,兰兰就有了强烈的自责,后悔自个儿咋那么自私,咋就没省得让二妗子,还有花花果果也一起和自个儿来这边呢!这里的日子虽然也清苦,可大家在一起帮衬着,总比在那边孤儿寡母整天提心吊胆要强上百倍吧!
这么想着,眼前这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美景就让兰兰更伤心懊恼起来。
春阳照在身上,麻酥酥的,无端地使人有些从骨头里发懒。春水浸润的河滩,还有新翻过的土地散发出来的有些膻腥的土味儿,又叫人像喝了烧酒样儿,有些醉意想瞌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兰兰发现自个儿的身影儿子缩到了脚下,她抬头眯起眼看看刺眼的阳婆,立马站起身来,小晌午了,她该回家里帮着妈做饭去了。
兰兰从地里回到家,先烧上火,就坐在炕塄畔削山药皮。
突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听说大妈可有个漂亮袭人的好闺女呢,从河那面来住娘家来了,我就跑来看看!”
兰兰妈:“噢,我闺女就在家呢,阳女子你快先进去,你们姊妹们好好坐下叨啦叨啦,大妈把这鸡窝收拾一下。”
低矮的木板门就“哗”地一声开了,外边的阳光从门口泄进来,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子就从门上跨进来。
因为外面亮,屋子里暗,进来的人又正好背光,兰兰一下子并没看清楚进来的女子的面目。
待进来的女子离开门,面炕站立,兰兰才看清,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长辫子闺女。闺女红袄绿裤,一头鸦翅般的黑发梳得能闪了蝇子的腿。瓜籽脸,尖下巴,两只眼睛又大又黑,那眼睫毛真长呀,挺挺的鼻梁下是一张红润润的嘴唇,有两颗白玉似的牙齿半露着……只是身子骨好像有点儿单薄……闺女望着兰兰笑着说:“是兰兰姐吧?我就是这河湾村的,姓李,叫阳女子,和大妈一家可惯哩!”
兰兰眼睛紧紧盯住阳女子,也笑着说:“噢,你是阳女子,快过来坐吧,我初来乍到,还谁也认不得着呢!”
阳女子:“早就听大妈天天念叨你呢,说你嫁到了马兰滩,娘母子已几年不见了,大妈每说起你就哭一次鼻子……这回倒好,你总算来了,还抱着了娃娃,让我看看,这娃娃一定是个喜人娃娃。兰姐你就长得好么!”
正好炕上睡觉的娃娃醒了过来,小羊羔似的哭了两声就住了。
阳女子手托炕沿爬上炕,俯身看着娃娃,娃娃那嫩白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让她喜欢得不得了,她索性将娃娃从炕上抱起,退到炕沿边上,坐了,哄逗怀里的这个小人人儿。
阳女子:“兰姐,娃娃叫甚?”
兰兰:“叫青山,杨青山。”
阳女子:“青山?大青山的青山么?”
兰兰笑笑:“是,就是,不过,这两天他老娘又给起了个小名,叫虎虎。”
阳女子:“虎虎?好,这名起的好,青山,虎虎,虎凭山,官凭印,大名叫青山,小名叫虎虎,再好没有了!”
兰兰和阳女子正说话间,根在从地里回来了,一进门看见阳女子正抱着娃娃“叭叭”地亲,就笑着说:“这么爱娃娃,自个儿生上一个么!”
阳女子头一扬:“是女人就会生娃娃,只是迟早的事儿,我看你是该愁的不愁,愁人家大青山没石头!”
根在一时就上不来话,只是讪笑着,走过去,用手指在虎虎的头上、脸上点着说:“虎虎,叫舅舅!”
虎虎就叫了声:“舅舅!”
根在又指着阳女子对虎虎说:“快,叫妗子!”
虎虎一时学不来。
阳女子抽出一只手来就在根在的肩上捣了一拳,骂:“人家虎虎才不像你这么坏呢!”
根在:“这有甚坏的,也不就是迟早的事儿么!”
阳女子就又举起手要打根在,根在头一缩,拉开门跑了。
阳女子这才又在虎虎脸蛋上“叭叭”地亲了两口,将娃娃递到兰兰的怀里,说了句:“晌午了,我得回家啦,兰姐,你没事儿来我们家串门,紧靠河的那一户就是!”
阳女子像一只山羊,蹦跳着就走了。
兰兰抱着娃娃送到门外,叹道:“真是一个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