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两天两夜了，就一直没歇过。
史丽，牛巴史丽正在给她阿妈喂饭，给阿妈喂了饭，她还要赶到101医院去看护植物人阿爸。这个胜利大队昔日的第一夫人、第一美人阿卓，双目无神，神神叨叨，一听响动，就放开腿乱跑一气。跟她说牛巴马日没有死，她也不理你。找回来四五天了，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连贯话，反复念叨的词语主要是：杀曲柏、砍脑壳、老爷饶命、牛巴、冲锋枪、鸡舌、干酒、天……
牛巴史丽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数天前自己还是父母手中捧着的心肝宝贝，人见人爱的小公主，现在却要独自撑起一个家了。狗屎表哥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其实从小到大表哥还是很关心很爱护自己的，小时候只要牛巴史丽被哪家小孩子欺负了，狗屎表哥一定会帮忙去打回来的，绝不会拖到第二天才去报仇，为此狗屎表哥没少挨老狗屎的打骂，但他依然嘴上说改，手上照犯。有时更为过分的是他还要经常帮牛巴史丽背黑锅，明明是牛巴史丽惹的事犯的错，可牛巴史丽经常往他头上推，他就自己死扛到底，以至于深爱他的牛巴马日舅舅也觉得这个娃儿朽木一块莫得救药了。但自从牛巴史丽去金边读书以后，这表兄妹之间的关系就有些微妙的变化了。尤其是北京科考队员艾祖国出现以后，牛马史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与狗屎表哥的关系越来越生疏了。
怎么又想到这个人了，这冤家要是不出现，也许自己家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可是越想忘记却又偏偏想起。
那天，王教授艾祖国一行到家来以后，平时就很害羞的牛巴史丽出于好奇，就一直偷偷仔细观察这两个北京人，当然主要是观察艾祖国，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见到过长得那么白嫩的男人，比自己都白啊，那脸上的五官长得是那么清秀……彝族年轻女性在家一般没什么地位的，平时家里来了客人牛巴史丽都是躲得远远的，偏偏那天牛巴马日还把自己叫去，很正式地介绍给两位最珍贵的客人，而且最主要是王教授给父亲牛巴马日送了两瓶酒后，艾祖国也学着王教授的样子，送了牛巴史丽一个笔记本和一支英雄钢笔，那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北京天安门，那钢笔更是牛巴史丽日思夜想的宝贝。在金边读书时，全班只有同桌谢丹阳才有一支吸墨水的钢笔，前两天有人来家里搜查北京科考队的东西时，牛巴史丽就硬是没把这两样交出来，本来也是，既然送给我了就不再属于艾祖国的了，幸好没交出去，因为科考队的其他仪器设备等东西已经被那些人当作资本主义疯狂地砸烂了。他们的东西被损坏后，他们以后怎么考察？又怎么回北京交差呢？他现在又被抓到哪去了呢？唉，史丽呀史丽，他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替他瞎操心。
那天晚上，酒足饭饱后，坝子里早已经点燃了一大堆篝火，牛巴马日领着王教授和艾祖国，与乡邻社员、男女老少围着篝火跳起了锅庄舞。史丽不知道艾祖国是不是真喝醉了，因为他在跳锅庄时曾踩过她的脚，牛巴史丽听大人们说过，跳锅庄时如果哪个男人踩了哪个女人的脚，就表示他喜欢她，如果她再踩他的脚的话，就表示她也喜欢他，一想到这个事，羞得牛巴史丽第二天都不敢正眼看艾祖国一眼，好在没发现艾祖国有什么异样，牛巴史丽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牛巴史丽的心刚刚平静下来，结果又出了一件说不出口的事。那天太阳很大，天气比较暖和，牛巴史丽帮妈妈到山上打野猪草，结果活还没干完，听到几个小伙伴边跑边喊：看狗连裆喽！看狗连裆喽！什么是狗连裆？牛巴史丽一听也顾不得那么多，扔下野猪草就紧跟着那几个小娃儿追，跑到跟前才看到一圈人正在欣赏两条狗的拔河比赛，只见两条狗不知怎么屁股就粘到了一起，分也分不开，有人嘻哈打笑，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还向狗儿扔石头，可恶的狗屎表哥还拿着根长棍去戳人家狗狗屁股……牛巴史丽还没有搞清楚那两条狗的屁股是怎么粘在一起的，她阿妈就气冲冲地撵来了，夺下狗屎手上的棍子又是打狗又是打人，边打边骂把好端端的一个比赛现场给破坏了。甚至还挥舞着棍子来追打牛巴史丽，还骂她：丢人现眼、羞死先人。牛巴史丽莫名其妙地挨骂被追着打，她也不知道她阿妈为何一下发那么大的火，慌不择路往回跑，一头撞在了艾祖国怀里，把牛巴史丽的乳房撞得痛了一两天。牛巴史丽就奇了怪了，一见艾祖国，阿卓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不骂她也不打她了。
在牛巴史丽的记忆里，长这么大阿妈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除此之外，就是三年前挨过一次骂。以前的孩子除了玩泥巴好像就没什么玩具可玩的了，有一天牛巴史丽确实找不到玩的了，就打起了胸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长出来的这两坨肉的主意，于是一手托起一坨肉，左掂掂右掂掂，左摇摇右晃晃，先左后右，先右后左，左右齐掂，快掂掂，慢掂掂，快抖抖，慢摇摇，再用手指拨弄拨弄那两个肉包子正中绿豆般大小的小奶头，居然发现这小绿豆还会变大变硬，不玩它吧它又慢慢恢复缩小变软……正玩得高兴，突然被阿妈发现了，好一顿臭骂，牛巴史丽就不明白了，我耍一下自己的东西也不行啊，她很想顶嘴的，但她是乖乖女，乖乖女是不会顶撞大人的。阿卓当时就骂的是丢人现眼、羞死先人等内容。
但这次被艾祖国撞到乳房的感觉，跟自己掂着玩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想到这里牛巴史丽心里就一阵一阵麻酥酥。于是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个一直没有明白的词语的意思：云雨一番！就是公的与母的交配，就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做那个事……
她好想跟她妈一样也骂自己几句：丢人现眼、羞死先人！却偷偷地笑了。
嘎吱、嘎吱。艾祖国翻山越岭踩着厚厚的积雪又回到了射箭坪，谢谢您，周叔叔，活着比什么都强，莫问为什么回来，因为诸葛亮的箭是往南射的！
艾祖国突然发现前面一个小雪堆动了两下，继而是猛烈地甩动，雪渣被甩出老远，雪堆就变成了一堆黄毛，并呜呜地叫着向他移动过来。
大黄？大黄！艾祖国奋力地跑过去抱住了大黄。
这是大黄吗？整个身体比大黄小了一圈，艾祖国感觉自己搂着的只是一具会动的狗骨架。
怎么了大黄？艾祖国四周扫了一眼，我周叔叔呢？大黄明显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灵动，它努力挣脱了艾祖国，跑到刚才卧着的地方，刨了几下衔出一把刀，艾祖国认得，这正是周老大那把万能的杀猪刀，刀上似乎还有丝丝血迹。
大黄，我周叔叔呢？艾祖国接过杀猪刀抱住大黄问，他左右扫了一圈也没看见周老大的影子，只见大黄两眼含泪，口中呜呜地乱叫。要知道一般正常情况下，杀猪匠周老大作为一个刀客一个刽子手是人不离刀刀不离人的。
大黄，你先吃点东西吧！艾祖国从怀中掏出一个烤洋芋，放到大黄嘴边，可大黄闻也不闻一下，就使劲拽艾祖国的裤脚。
好吧，大黄，我跟你走。艾祖国知道这狗一定是要带他去找周老大，只是不知周老大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黄腿已经瘸了一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艾祖国就将大黄抱着走一段路再放下来走一段路，艾祖国好想给瘦骨嶙峋的大黄弄点吃的，可它连水也不愿沾。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了金河口镇外，大黄将艾祖国带到了沙坝子一个土坎上。
沙坝子又叫金坝子，其实它是一个荒坝，它是野牛河与金河汇聚后穿过金河口镇，注入大渡河时形成的一小块三面环水的陆地，总共不到亩八地，峡谷缺土地，偶尔有人到上面去种点庄稼，大多是有种无收，一发洪水什么都没有了，更没人敢到上面去居住的，也不会有人在那建坟把老祖先尸骨放到上面去的。传说国民党在金河口驻军，修建营房到沙坝子取沙时曾挖出过狗头金，有一斤多重，挖出来就被国民党军官抢走了，后来那个挖沙的老百姓无缘无故就死了，也没有人看到过那块狗头金，就没有人再敢议论这个事。但不议论不代表不想，沙坝子就悄悄地被改名为金坝子了，沙坝子上有事没事地就被人挖出些坑啊洞啊的，也没听说过有谁再挖着狗头金的，坑洞越来越多，那可怜的沙坝子就越来越不安全了。
大黄将艾祖国带到一个雪堆旁，然后手脚并用拼命地刨雪，并发出阵阵哀嚎，渐渐一堆新土露了出来。
周叔叔！艾祖国一声长号，也加入到刨土的行列。
周老大的尸体是挖出来了，除脖颈上一处明显刀口外，并无其他伤痕，想必是死后被人随便找了个坑匆匆掩埋于此。
周叔叔啊！你不是跟我讲要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啊！抱着周老大的尸体痛哭了半天，才发现大黄已经没有了气息。
原来，那天周老大和艾祖国劫狱不成，反而留下了艾祖国的头套这个线索。周老大送艾祖国去金边县城后，关押牛书记的那些人他们也没闲着，他们连夜拿着艾祖国留下的那个头套，挨家挨户试着往人家头上套，到周老大家敲门时，周老大还没有及时赶回来，见无人开门，他们就破门而入，一阵翻箱倒柜的折腾后，还真就找到了周老大的那个头套和只剩下一条腿的烂裤子，刚好能拼接在一起。
待他们正要返回时，周老大送完艾祖国回来了，在门口与这些人迎头一碰，立即就扭打成了一团，看情形不妙大黄也扑了上去，一团混乱过后，不知怎么搞的，那周老大突然就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脖颈上喷射而出，飞溅一墙。大黄也受了重伤，可怜周老大哦，杀了一辈子猪，最后莫名其妙地杀了一个人，没想到杀的却是他自己。
艾祖国奋力将周老大的尸体背到一个高台子上，让周老大头望紫云峰，背靠大瓦山，脚蹬大渡河，重新埋了座坟，把大黄也埋在了他边上，他想有大黄陪伴，周老大也不会孤单寂寞了。看来周老大没有去找哑巴婆娘是对的，有时候养人还真的不如养他妈一条狗。艾祖国再用周老大那万能的杀猪刀，砍了块木板，刻上：慈父周老大之墓。
艾祖国现在已经没有眼泪了，他必须按照周老大的要求好好活下去。不知牛叔叔彭叔叔怎么样了？也不知道牛巴叔叔的后事处理得如何了？也不知牛巴史丽现在怎么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