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2年第06期
栏目:他乡华文
作者简介:闻人悦阅,纽约Cooper Union大学电机工程学士,纽约大学商学院金融硕士。写作是童年时代的第一个梦想,在理想交互更替的成长岁月中保存了下来。二〇〇二年获得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首奖。出版有小说集《太平盛世》、《黄小艾》,童话《小中尉》,散文集《纽约本色》。《掘金纪》获得2011年度《亚洲周刊》十大小说奖。近期被权威华文文学杂志《联合文学》评为“20位40岁以下最受期待的作家”之一。
一九九七年的时候,五月和小伍都在一架游轮上跳舞。小伍多才多艺,偶尔也客串弹琴唱歌,五月则只顾混时间,只想付出一点小小的劳动换取地中海上逍遥的时光。她们的豪华游轮那个夏天一直在欧洲,在碧蓝的爱琴海上,像一片漂浮的大陆,一切应有尽有,快乐也无边无尽——因为根本没有烦恼的理由。五月刚大学毕业,踏出校门一看,原来经济很好,好像随时找得到工作,于是决定干脆休息一阵子,就当是毕业旅行。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初夏,她们初见面,五月向小伍介绍自己,生在香港,因为五月出生,于是就叫五月,然后四岁移民美国,在纽约皇后区长大,大学主修哲学,副修舞蹈,刚好碰见游轮公司的舞蹈团试镜,有个临时的缺,条件很好,于是就到欧洲来了,过了夏天就打算漫游欧洲大陆。
是吗?小伍听完五月的话,只是这样淡淡地问,并没有介绍自己的履历。她那时候,好像也是学生,在德国留学,五月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份跳舞的工作的,看她深藏不露的样子,也不想多问,反正是各显神通吧。
船上的舞台不大,化了浓妆,镁光灯照过来,几乎不太分得清她们是东方人。观众并不吝啬掌声——他们坐在一张张小桌子边上,年纪大的人像含蓄的企鹅一样小口小口喝酒或饮料,年轻的情侣们则像春天第一批下水的兴致勃勃的鸭子,总与身边的人有说不完的话,然后看跳舞的年轻的人们使劲拍手。窗户外边就是汪洋大海。船由这个港口开到下一个,与现实的世界若即若离。很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美丽错觉——错觉让人快乐。
因为是一九九七年,船上的客人知道她们是中国人以后,难免会问起香港来,因为香港正好在那一年回归中国。但是,这样的讨论明显去不了那里,对于船上的欧洲或美国客人来说,香港以前是个充满异国情调的殖民地,而今天和未来就是一场热闹的戏,仅此而已;小伍没有去过香港,她在上海出生长大,对香港的繁荣有种意味深长的漠然,只说,四十年代末的时候,倒有许多上海人去了香港;五月在四岁前倒是住在香港,但是那有什么帮助呢,并没有足够时间让她形成一个所谓正确中肯的观点。何况在地中海上说起香港,感觉像另一个一千零一夜,大约永远不会跟她们有关系,于是她们随口回答,不会有什么事,回归以后,不会有什么事。
你确定?真的?一切不会改变?
确定!不会改变。两个女孩子敷衍而答,像哄小孩子一样,结果,大家都很开心。
这样子的问题很自然地使得五月问小伍,打算什么时候回中国去?
回去?她很漠然地反问,为什么要回去?
回家啊,不是吗?你不是从中国来的?
为什么要走回头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岂不是要问你什么时候回香港,你不也是从香港去美国的?
小伍这样并不友善的抢白让五月哑口无言。
小伍到底年轻,再漠然,也有炫耀之心,忍不住要说几句自己觉得聪明的话,对生活发一些议论。有一次她说﹐生活中所谓的圆满是不存在的。有些事看着美满﹐不过是当事人略过一些细节不说罢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世故老成,而且看上去相当气愤激昂并且悲壮,好像一个帝国在她背后要悄然陨落,无力挽救 ——看得太清楚,是悲哀。她这样总结,口吻有种刻意的怀才不遇的落寞,可是,由于语气略显夸张,叫人无法分辨她是否在开玩笑——事实上,一切并不那么严重吧。五月听了也没有往心里去。这些年过去了﹐时间也没有证明她的话是对还是错,不过,这句话,五月仍记了个大概,因为难得小伍把一句话说到七情上面。
这种漂泊的日子一开始,五月母亲就有诸多的抱怨,她说,从小叫你习舞,供你读好学校,花了多少精力,谁知去做了这么一份不三不四的工作。对于母亲来说只有在像纽约林肯中心这样的地方跳舞才是正当职业,而且最好每一次表演都要谢五次幕才收场。五月很小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梦,后来长大了,梦就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船上跳舞的人中间只有五月与小伍是中国人。五月心无城府,有时与小伍说自己家里的事﹐也不介意小伍一直很少提及她自己的家庭。她隐约知道小伍的老家距离上海很近,至于是哪一个城市,小伍说,告诉你,你也不知道在哪里。五月便不追问,况且,也觉得小伍说的没错,自己未必知道。五月根本没有去过中国。
事实上,船上的生活也有相当无聊的时候,碰上超过两个晚上不靠岸的日子,望着茫茫水面,五月也会产生应当结束这样任性的生活,从此上岸的念头。但是,一旦船真正靠岸,脚踏上土地,又会想到,那么到底要做什么呢?这个像花苞一样敏感脆弱而美丽的问题好像很难开花结果。总之,拔腿就跑,返回到船上看上去是个不错的权宜之计,所以五月一直没有下船,只是不知道小伍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