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3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老霍站在房顶,俯视全村,脖子抻成了长颈鹿,脑袋转成了小蜗牛,心里“噼哩啪啦”地打着小算盘。
其实,老霍犯不着笨手笨脚地爬上房,也无需抻长脖子到处瞅。他半辈子没离开过村子,当了十几年的村长,哪家啥样,玻璃一样透明。谁家的门锁啥牌子,谁家的水缸摆在哪儿,谁家的孩崽子长了几颗牙,谁家的老爷们儿犯了几回痔疮,他都能如数家珍。甚至谁家的老娘们儿来了红,也瞒不住他,更别说是谁家添个电视机,买个宠物狗,卖出几斤粮了,不消半个时辰,准能传进他的顺风耳。
这些年,村里越来越留不住人了,除了被土地拴得迈不动步子的人,腿脚灵便的不是去跑买卖,就是当了小贩,或者跟随工程队当了工匠。村子越来越空,空得村头放屁,村尾都能听见。就这么二三百户人家,不弄个通透,当个屁村长。
老霍跷着脚,用心地瞅,他不是数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也不是查房顶上黑黢黢竖着的烟囱,而是透过门窗,去揣摸每一颗关闭的心。人心隔层肚皮呢,不仔细掂量,站在对面,也他妈的瞅不准。
现在,老霍正筹谋件事儿,是件大事儿,闺女的婚事。乡下的风俗,娶媳妇大操大办,嫁闺女鸦雀无声。给闺女办喜事,不合习俗,癞蛤蟆落脚面上——让人膈应,骂他当村长的不要脸,和城里人一样,净琢磨捞钱。所以,请谁不请谁,咋个请法,办多大的规模,人情债咋还,都藏着玄机,他必须把每个人的想法都弄准,别让人借着喜事耍酒疯。
老霍本来不想拗着乡俗,也不是被钱憋得发疯,而是老闺女给逼的,不办喜事,他的老脸就得扔进锅里煮烂了,捂臭了,甭想从前那样,光鲜鲜地晃在街面,吆三喝四地对别人指手画脚。
十几天前,老闺女趾高气扬地回家了,大喊着热死了,顾不上老爹的眼睛,甩下了身上肥大的裙子,就差赤裸上身了。老闺女在县城里一家贵族幼儿园当老师,身上也沾染了贵族气息,刚脱下的那套大裙子,至少能换来一头大肥猪,奢侈得让他这个当爹的心惊肉跳。老闺女的幼儿园虽说是民营的,不是国家正式编,那也是从幼师毕业生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身段不苗条,长得不漂亮,嗓音不好听,还当不成呢。
村长老霍一向以老闺女引以为豪,老闺女是他的面子,比他的大儿子强上百倍。他的大儿子,书念不成,手艺学不会,除了力气,啥也没有,坐了一宿的火车,还是个破衣烂衫的打工仔,还不如土里刨食,扣几亩大棚,养几圈肥猪呢。儿子不愿意听到他的吆喝声,高低要出去。老霍没法将儿子强留身边,更不想让儿子给他丢人现眼,干脆把儿媳妇也打发出去,陪儿子一块儿当低三下四的农民工。
老霍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了闺女身上,就当没生过儿子。可是,被老霍视为面子的老闺女,马上就要让他颜面丧尽了。老霍瞅着老闺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老闺女的小蛮腰没了,衣服的扣子勒得紧绷绷的,脸上的肉没见长,身子倒是胖得挺快。老霍的眼珠子丢在老闺女的肚子上,到处旋转着问号。
老闺女倒是满不在乎,瞪着老爹,教训道,别这么流氓好不好,没见过我妈怀孕吗?
老霍倒吸了一口凉气,掉进冰窖里一般,浑身发抖,他不相信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会出现在他家里,发生在他的老闺女身上,村里谁人不知,他的老闺女是个黄花大闺女,连对象都没谈过,一下子挺出了大肚子,还不是全村人的笑柄?别说他当村长呢,就是个放羊的,也会被人戳烂脊梁骨。
于是,老霍把憋了满肚子的寒冷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地命令老闺女,马上给我做掉!
老闺女护住了肚子,冷笑着说,给你做掉?你以为你是谁。
老霍被激怒了,骂道,我是你爹,你他妈的才出息几天,就敢扑楞了,别忘了,连你都是我的,没有我,你屁也不是,走,到医院作掉。骂罢,他便不管不顾了,也不把闺女当成心肝宝贝了,粗鲁地动起了手脚,就差用拳头打到老闺女的肚子上,弄出那个孽种。
老闺女气极了,后悔了回家,她搡开老爹,扭身跳到院中。老霍还想扯住老闺女,勒令做人流。老闺女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示意老霍,再敢强迫,就喊破这层窗户纸,让全村人都知道。
老霍定定地立在屋里,不敢追出去,他太怕老闺女喊了,老闺女的嗓子,就是一把刀,会把他的脸皮全割下来,割得鲜血淋淋。于是,他只能任凭老闺女大大方方地离开村子。
眼光追着老闺女的背影,老霍是牵肠挂肚,既然老闺女舍不得割下心头肉,那就要讨个名正言顺的说法。老霍一辈子没认过输,这么多年,好多人想把他从村长的位置上拉下来,都屁滚尿流了,今天他也不能败在老闺女的手里。瞄着老闺女的背影,踩着老闺女的足迹,老霍追到了县城,他高低揪出那个坏男孩,命令他们马上结婚。
坏男孩藏得不深,也可以说是没藏,老霍用不着老谋深算,很容易地把男孩拎出水面。男孩开着和房子一样长的小轿车,到幼儿园门口接他的老闺女。当然,那车不是男孩的,男孩是位老板的司机,也是老板的保镖。老板纳的税能养活政府大楼里所有的人,所以,老板见了县长用鼻子说话,司机也敢和县长平起平坐地握手。
怪不得老闺女的肚子腆得如此骄傲,原来那个男孩非等闲之辈。当然了,老霍也不是吃白饭的,要不,全村一千来口人呢,凭啥让他当村长?别看中国这么大,所有的官儿,凭一张纸儿就能当,只有村长,那张纸儿不好使,没点儿手腕儿,真不行。
老霍不想耍手腕,手腕是耍给别人的,男孩是他的女婿,家里人。老霍在男孩用摇控器打开车门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坐进副驾驶的位置。趁着男孩一愣神,他把全家福照片递到男孩的手中。
老霍闭上眼睛,用鼻子哼出了,我是她爹。
男孩释然了,脸上露出了笑容,热情地伸出了手。老霍却不想和男孩平等地握手,在这一点上,老霍认为自己比县长牛逼,他是男孩的老丈人,没经他的允许,这臭小子居然想添人进口,怎么也得给他点儿颜色。
男孩讪讪地问,有事儿吗?
老霍这才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男孩的脸,坚定不移地说,回村里补办个婚礼。
男孩犹豫了,他还没认可老霍是老丈人。老霍的眼光突然间犀利得磨刀霍霍向猪羊了。男孩妥协了,应允下来,只是提了个条件,说自己分文皆无。
老霍轻蔑地笑了下。
晌午的阳光热辣辣的,似乎把整个辽西走廊的热情都倾泄下来,老霍毫不在乎,依然站在房顶,瞭望下去。
现在,老霍的眼光移到了村子的中间。村子的中间不再是村子,一条高速公路把村子一刀两断。小轿车箭一般穿梭而过,大货车山一般蛮横地摇晃,看不见的尾气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道蒸腾的蛰气,形成了一条虚拟的天河,把村子隔成了牛郎织女。
高速公路那半边村子,山弯了,树扭了,房子也歪子,就连蓊蓊郁郁的杨树叶,也覆上了一层膜,像是老人眼里的白内障。
老霍的眼里却什么也障不住,看得清楚着呢。
十年前,高速公路修到霍林村,把村子拦腰斩断,也把村中老霍家和老林家彻底分开。或许这就是天意,村里霍林两个家族世代不睦,选择宅基地时,尽量互不相邻,所以村子出现了蜂腰状,两边大,中间细。设计高速公路的人,瞄准了这一点,斩钉截铁地从村子的蜂腰穿过,因为,傻子都算得明白,这样成本最低。于是,村子分裂了,直至今日,老霍家与老林家几乎老死不相往来。
最初的时候,人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反倒有些高兴,老林家人不再担心受老霍家人的欺负了,老霍家人也用不着防备遭到老林家人暗地里祸害。他们经常并肩骑着摩托车,沿着半成品的高速公路,兴高采烈地奔向县城。
直至高速公路快要通车了,老林家人才傻了眼,他们那半边村子,三面环山,一面横着高速公路,出去的路都被堵死了,想过这边儿来,得绕十几里路。即使是去别的村,也只有山上的羊肠小道,自行车都骑不了,更不用说摩托车了,想卖点儿农副产品,也得肩扛驴驮十几里。是干啥啥蹩脚,种啥啥赔钱,更别提小孩上学念书了。即使是十年后村村通公路了,和老林家也没关系,那半边不是村部所在地。
老林家被彻底地丢在了农耕社会。
年轻人受不了贫寒与蹩脚,携儿带女逃出村子,剩下的是非老即残,非傻即癫,莳弄几亩房前屋后肥水不缺的好地,便可以喂饱肚子了。于是,田野间糊满了蒿草,山坡上长疯了荆稞,户户房顶长茅草,十家能有九家空,三家两户没窗户,街街都有半瘫半塌的房壳子。
高速公路真好,弄出个老霍意想不到的收获,从此,他无需和老林家人剑拔弩张了。
从前竞选村长,霍林两家总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两大姓氏谁当村长,不拼个你死我活,很难见出高低。现在好了,老林家人的选票像瓢里泼出去的水,剩不了几滴了。除了唯一的年轻人小羊倌林小蛮,跃跃欲试的有些想法,其他的人,不夸张地说,老霍多吹几口气,就能把这些老棺材瓤子吹倒了。
老霍不再担心老林家那边儿颠覆他了,一心一意地经营老霍家这一边儿,桥修得宽绰绰的,路铺得直挺挺的,摩托车的油门一拧,不消半个时辰,就在县城穿街走巷了。老霍把从高速公路上挣来的钱快焐熟了,直到老林家那边人憋得跑得差不多了,才将这些钱变成了一座座大棚,一座座养猪场、养鸡场,让老霍家人不出村,也能摸到一捆捆的钱。老霍什么也不怕,就怕霍家这边儿和老林家一样,闹起人荒。
现在,老霍家这边半村,家像个家,户像个户,街道规整整,路面干净净,就算三四十年的老房子,也能值个二三万,本村人搬走了,房子空不了多久,就会补进个外来户,不像老林家那边,白送别人都没人住。
老霍的眼光显出了无限的自豪,他站在房顶上,清晰地看到了老霍家的崛起和老林家的衰败。渐渐地,老霍把眼光延伸得更加深远,更加飘渺,飘渺得如同海市蜃楼。这时,有个人影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他虚幻的空间里踩出了无数朵浪花,孙悟空般真实地跳进他的思绪。老霍之所以能像今天这样,站在房顶,居高临下地藐视一切,完全是这个人的功劳,没有这个人,就没有老霍在村里牢不可破的地位。
这个人就是让全村人没齿难忘的张大能。
老霍的眼光跋山涉水地越过万里之遥,落在了天涯海角的三亚湾,那里居住着老霍念念不忘的张大能。老闺女的婚礼,可以少上几道硬菜,却少不得硬人,乡里的党政一把手,充其量是个土皇帝,还不够份儿,不能让他的脸面大放光彩。他们那点儿本事,不过是把自己的屁股坐懒了,肚子撑圆了,进了县城照样是土鳖。在他的朋友圈儿中,最有影响最有本事的还是张大能,他能让省里的交通厅长钻着尘土走进霍林村,礼贤下士地给小孩鞠躬行礼。虽然他们之间十年没见面了,但友谊不可能被时间蒙上灰尘。
老霍决定了,请张大能当老闺女的证婚人。
张大能是他的另一张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