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俺刚到村口,就遇到了大杰子他们一伙。大杰子也就大俺几岁吧,但长得壮,大头大脸的,粗脖上挂着一个黄灿灿的狗链子,两只大眼上配着粗黑眉毛,一见到他俺就想到门神画儿。一见到他,俺就小腿不听使唤,就想抽抽打抖抖。也不知为啥,就想躲他,但他今个好像专门来找俺一样,堵着路不让俺走。
“三傻子,你过来!”大杰子叼着烟向俺挥了一下手,俺只得怯怯地走近他身边,把头低着,准备跪下来让他骑俺。以前,他们一伙人总是要把俺当马骑的,这次却没有。
“傻子,都说你水性好,是吧?”
“呵,呵呵!”俺支吾,俺腿抖了,又有点尿急。
“哈呵你娘的蛋,你个傻子,你今个帮俺干件事,下塘里给俺摸一只表。”说着他把手腕上金灿灿的手表在俺眼前一亮:“就这样的表,只是比这表小一号,摸上来,奖你一包方便面!”
然后,俺就被他们一伙人连推带搡地拽到这里。俺走着走着就觉得左腿裤管里一股热流沿腿流下来,好像一条蛇蹿了下来,俺尿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又能咋样,俺尿的是自己的裤子,只是别让俺大大知道,他会瞪大牛眼,失望地叹息:这可家败了。这是他的口头禅,天天挂在嘴上念叨,不像妞儿的大大天天唱大鼓好听。所以村长骂俺大,你家家败就是你念叨出来的。
俺又说岔了,还是说下蛤蟆塘的事。我们来到这里时,村庄都沉浸在午睡的秋阳下,风把大杨树叶不紧不慢地吹着,大叶杨就有起水哗哗的声响。秋阳就晃晃悠悠地从杨树叶间隙里漏下来,如破网的投影。此时,除了猪狗叫声之外,还有就是妞儿的大大葛小六唱大鼓词,鼓词听不清,鼓声咚咚咚地响,他也不觉得累,俺大大要是真得学他就好了。俺还得把话头说回来,我们来的地点是水塘边,或者是深潭边上,这里曾是打北朝东去的古淮河道,几十里河道早都干涸了,唯有这里汪着一塘水,或者是一潭水,听说这里曾是古渡口。俺不管这些。
大杰子又给俺看了看他那只表:“记住了,就是这样的。”说完他们就在秋蝉的哀鸣中,把俺从高坡上推到水里。在落下时,俺看到天空湛蓝,飞过几只鸟,不过那鸟不是乌鸦,会是什么鸟呢?俺还没有看清楚,就被水覆盖了,好像还有许多树叶在纷乱飘下来,欲要砸死我瓦片一样纷坠而下。
这里的水和淮河水不一样,淮河水湍急,水是暖的,水表的水温与水底的水温差别不大。可这里的水是死寂的,水温越往下越冷,是刺骨的那种寒。俺有点害怕了,在淮河里俺睁开眼可以看到水里的黄沙和鱼群,可这里水是一片黑暗,头顶上的水是近乎黑色的蓝。当俺潜到古桂树那个高度时,耳朵就有了鸣响,心跳就加快了。俺游了一转,但见这里好像是漏斗状的,上面是一个小圆,下面却有着两个晒麦场大,只是没见到什么手表,俺不知道大杰子把手表扔到这里干什么?俺刚把头浮上水面,想透口气。大杰子他们站在坡上就冲俺嚷:“傻子,找到了没有?”俺说:“砂,砂砂砂。”大杰子一伙人就朝俺扔土块,让俺再潜下塘去找。俺是傻子,在村里被人撵,被人扔士块是常事,俺躲着就是。
俺只得又一次潜到水底,心里比前一次少了一些恐惧。
俺发现下面的水是墨绿色的,再往下就有了茂盛的水草。俺终于潜到了水底,水底是麦场大小的淤泥窝子,窝子的东侧有一股泉眼,汩汩地向上冒着泉水。那里的水是温温的,水珠一串串一串串地冒出一人高才破灭,真的好看极了。俺想不通这水里咋会冒水的,这水是打哪里来的呢,是小孤山的水?还是打淮河主干流出来的?俺要是告诉大大这里水里冒水泡的事,大大肯定不会信的,如果大大信了,他告诉村里人,他们八成不会信,信不信随他们吧。只有妞儿会信的,俺想。
这里一片安宁,仿佛俺又重新回到娘的肚子里了,觉得很安详。俺开始在淤泥里摸表,摸着摸着,就被淤泥中藏着的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那是一个黑糊糊从淤泥里猛地移动的大家伙,有点像突然移动的黑漆大棺材,又有点像黑色的野山猪,吓得俺赶紧向上游,这八成就是村里人传说的水鬼吧。俺四肢拼命地向上乱划,仿佛是逃命的蜘蛛或壁虎,在水中,击起许多水花儿,比水底泉眼冒出来的还要多还要大,只是停留一下,就都破碎在水中。
在向上划水的当中,俺真真切切听到了葛小六的鼓词传来:西楚霸王项羽掀帘出帐,信马由缰而行,四周围暗沉沉一片,俱是汉军营垒……
虽然俺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害怕的,因为傻子也该是个人,是人都该有害怕或者欢喜。俺现在没有欢喜,只有害怕,俺是撞上水鬼了。
直到后来才知道不是什么水鬼,是什么?俺这会儿真不知道。
俺在淮河大堤上举目望去,淮河波光粼粼如一条大鱼在享受着夕照。水声不大,深秋的水道渐渐地消瘦下来,好似得了消食病的人见天地瘦下来。两岸稀疏站立的水柳和间生的杨树在秋风的虐待下,落下无奈的叶子和沉沉的心思。
新渡口的台阶上,只有几个妇人携着孩子在洗衣洗菜,水面却没有孩子们戏水打闹声。俺走近那些妇人问:“可看见俺家宝柱了?”妇女们不是摆手就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