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6年第05期
栏目:实力
谁都清楚,今晚这种场合,二爷只能是他哥我大爷的配角。
尽管二爷他一米九〇的大个,牛高马大,污油光头,鹰隼眼目,到哪里都算得上彪形大汉,在娇秀为美的江南,更显出突兀和凶神恶煞模样,但二爷没有交椅,不配。煤气灯嘶嘶作响,好似蜷蓄了许多活跃的蛇蜥,白得雪青的冷光,与圈外无边的墨色构成戏剧化了的惨烈对比。二爷的身量,灯光只照见其鼻梁与下半脸,他的头颅便半黑半白,不阴不阳,神秘鬼怪地浮在空中,多出一分冷重的杀气。气氛十分肃穆,声音凝固,暗中却有两种力量在缠绕、较劲和对峙。绕着灯白起舞的飞虫欢快而用心地作业,极似戏台里善和稀泥的小丑,但无论多努力,别说改变氛围,连调节一下都没有可能。
“打倒,打倒,你们已毁了村里七座庙宇,我们连尽孝拜祖宗都没地儿了。总算还做件好事,要造个大会堂。大家议事,不必天晴雨落,停晒场上做牵线木头。我们村的事,为什么不听听我们自己,狗吃屎,猫作主?”说话的是我大爷。不说大爷言语的火药味儿,单就说话的形象,便像一头眼睛充血的斗牛。唾沫四下里飞溅,像星星点点的火花,要随时烧出一地火来。双手弯举,弓一样绷着,更像一对会随时抵架冲撞的弯牛角。作为不入流的画家,后来我创作《天问》屈原的形象,自知有大爷沉郁又飞扬的影子。虽然是夏天,大爷还穿着他那件密不透风的灰布长衫,内外两层,我们孩子喜欢叫它长棉袄。前后两片,女人一样,用斜襟的布纽扣搭连起来,裤子不是裤子,裙子不是裙子。我们并不看好大爷。他还有一个身份,叫坏分子,因为他识字,还教过私塾。村里有出工不给工分的义务劳动,大爷每次都得去,还有小堂地主的婆娘。小堂早翘了球,一男一女,外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爷与那婆娘是姑舅一家子。为了避嫌,扫晒场,掀阴沟,削路坎,他们会远远分隔,各自劳作;非在一块儿,也没有话,一个酸,一个臭,装不认识。不过大爷有用,村里写春联少不得他。古言古语,编凑齐整,一律溜光的好话。写“六畜兴旺”则是方纸斜角,上“六”下“畜”,右“兴”左“旺”,格局像方孔的铜钱,凸着“某某通宝”的字样。他自家的门上长年贴“梅妻鹤子”,林和靖的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不知有啥子喜庆年味。小爷和相的厕所门上也贴了一联,是“落花水面皆文章”,品着味儿的都会抿嘴一笑。
“妙相,你一个四类分子,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不在家里待着,你有什么资格来参加社员大会?我们不与你计较,只与贫下中农说话。别看我们和善,你再乱发言,我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押到公社,办你一礼拜学习班。”妙相是我大爷的大号。说话的人应该有些怒气,直着喉咙,吼叫和呵斥;身上的灰中山装官服也因激动而大大变形,却仍扣着风纪扣。他是公社的一把手,周主任,村里人见过的干部,就数他最大。据说公社干部已带有枪把子,民兵训练,周主任就戏过两枪。主任身后还有三副陌生面孔,全是一同来指导村里建造大会堂的銮驾跟班。他们上午就来村了。村里派饭,指定在老婆像翠鸟的荣喜家搭伙,肯定灌了酒,红紫的大脸。
“抓,你?抓你爹的巴屌。想抓我哥,先再去钻钻你娘的裤裆。呸,我让你先死!”大爷身旁就是二爷。只见二爷挫身横跨一步,手突然暴长地抓出去,像青蛙甩舌头抢飞虫。二爷像村里分东西过秤,吊住公社干部的胸襟,把他轻飘无重地提将起来。二爷真是好汉,若两手搓动,准能飞沙走石,像《说唐》里的隋唐第一好汉李元霸,连劈带砍,哗啦啦就把那人撕了,两半,甚至碾为齑粉。
“快放下,放下,金相老二,动什么蛮,毛手毛脚。人家是谁?公社来的大干部,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周主任边上的村书记斐灿跳立起来,脸有些倦怠,似嘻还真,一面劝,一面便草草夺下二爷手里那已经青了脸的货色,还抚一把那货不整的衣衫,算是慰安;一面又斜眼瞄一瞄大爷妙相,背影的眼目里,分明藏着些怂恿和鼓励。
“长蛇拖燕哪,我们祖上驸马公传下来的忌讳。你们强奸民意,是要死伤无辜的啊。”大爷声高调重,说话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风萧萧兮易水寒,那形象比荆轲去燕赴秦还悲壮十分。文化人的骨鲠和使命,死亦何惧。大爷像一位船长,舵把着诺亚方舟,在滔滔洪水里力挽狂澜,操心着我们一族子民的生死存亡。
问题其实并没有很大。村里正筹建新的大会堂,基脚都开挖了,正面是村里最高的假三楼,开三间宽横阔大门。隔着台地,门前有两口大池塘,中间夹一条通前山和山外的大路。争执的不过是大路是否直对大门。吃汤喝稀,日子不顺,火气却意外地足,村里、公社像两匹大牛,犄角相抵,僵持难转。下午在队委会,就争执得不行。公社的意见说,正对气魄大,像金光闪闪的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村里几户外姓人没脚蟹,不持啥意见;同族的说法则十分一致,须斜向一边。我们祖上有堂号叫“燕翼堂”,自开封、杭州,再从屏山下燕窝村分窠而来,元明二朝被夷过两次族,就因为路径正对公堂大屋,犯了“长蛇拖燕”的忌讳。教训是沉重而深刻的,养不大子女,后继无人,这责任谁承担得起?
坐在石条凳或自带长短木凳上的村民也有了些骚动。本来安静无风的会场,似乎一下子接通了地下,突然冒上来潮涌涛喧的声音,而且正与场外广阔的黑暗、清新的空气构成冲撞。无数头魔鬼走兽张牙舞爪,像刚从牢笼放出,并正朝着某个缺口拼夺逃窜。
周主任到底是结合进革委会的老干部,见过些大场面的。大串联时又学小青年,想再长征一回,靠一副铁脚板,去过井冈山;他自然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理儿。再说人家的卵筋,拿来当自己的头颈,淡什么鸟。他小声与另外几个干部嘀咕了好一阵,终于站起来,两手展成鸟的翅膀,平压了两下,他的身量也似乎鸟一样离地了,转眼高了一尺。
“大家的意见嘛,可以考虑。但是,今天是我们贫下中农开大会,天大的意见,也必须由我们贫下中农当家作主,来提议商量解决,是人民内部矛盾。否则,矛盾的性质就转变了,是敌我矛盾,要用专政的方式去解决。无产阶级专政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妙相,你一个坏分子,我代表公社革委会宣布,他的意见彻底无效。”
“你就是周主任,说话算话的主儿?我哥算四类分子,我可是三代贫农,响当当的。那我提意见是行的,我们的路坚决不能直对大会堂。”二爷的眼珠似乎能走出眼眶,正凶凶地逼视着周主任和一干抬轿的。
“这个事情归大队说了算,反正你们村斐灿、乌皮都在。但鉴于你们大队的复杂形势,我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奖罚分明,以观后效。下次你们大队分返销粮,要扣除二百斤粮票,留作公社机动。”周主任慢悠悠点燃一支“蓝西湖”,吸一口;顺水而下,还捞下了粮食,实打实的好处,像一只贪恋荤腥的馋猫。“老狐狸”,不知是哪个嘟哝了一句。周主任明明是听见了的,他却没有计较,就当是放屁留响,虽有点腻味不雅,但一会儿就会散去的。谁家能分多少粮食,村里人都盘盘底细,藏不住鸟。荣喜的老婆扮相翠鸟,去公社粮站多籴了一回米。这事林灿叔公最清楚,他没有探听不出的消息。也流哈喇子的他就教我们孩子喊话,还扣了规矩,看见荣喜或他老婆要加重叫喊。里呜啦呜里呜啦,肥水不流外人田,家什好用抵半年。我们只觉高兴好玩,也卖力,却摸不清是啥意思。
村里胜利了,伟大的胜利。榜书的“大会堂”三个字是大爷写的,只是“堂”字的土字底多了一点,不知是否有“富贵无头,文章通天”的道道,没人敢问大爷。大爷早就不教书了,但读书是不可少的。天光正是晨早,大爷正襟危坐,在二楼有下屋檐的窗口,心无旁骛地读他的《古文观止》。外面是水井,是人声,是禾苗青青,是竹潇鸟鸣。“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批林批孔了,口诛笔伐,贴了许多大批判文章,我才知道大爷在读点什么,狐狸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