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和他家二小子推着手推车串村卖粉,看见的老师回来说:“老魏怪可怜的,大热的天儿,推着车子卖粉。”
老魏今年快五十岁了,原来也当过村小学校长,下来没几年。表面上是“一刀切”下来的,其实谁都知道,老魏照“一刀切”的年龄还差几岁呢。后来有人透出了消息,说老魏是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切”下来的。老魏和他当校长的那个学校的一个女教师有些瓜葛,后来人家男人告到总校,总校就借着上边“一刀切”的政策把老魏拿下来了。被撸了官的老魏在原学校不能呆了,安排了几个学校人家都不敢要,说是他这种人到哪都是个不稳定因素,而且好歹当过几天校长,来了让他干啥?不好摆弄。
总校长就和老陈商量着把老魏搁到北山小学来。
北山小学比其他学校大一些,有六个小学班,还有四个初中班,两个初二,两个初一。原来各村小学都有初中班,叫小学戴帽,后来上边要求初中统一合并到乡中学。但乡中学房子太少,一时放不下这么多学生,就暂时先以片为单位合并,先合并到了片点儿。
片点儿就是这一片的一个中心点儿。全乡十几个村小学,以乡政府为中心,分南北两片,分别叫“南半片”和“北半片”。一片有一个中心点儿。老陈的北山小学是南半片的中心点。片点儿就是个名儿,没有实际权力,顶多算是个总校行使权力的中转站,对本片的学校既没有人事调动权,也没有业务指导权,但杂事不少,都是替人挨累的活儿,捞不着啥实惠。比如搞个教研活动啥的就集中到这里来,让片点儿当承办方。还有期中期末考试的时候,取试卷送试卷跑腿传话也都是片点儿的事。
实惠捞不着没啥,但有事时却都拿片点儿说事。总校长和老陈商量老魏的事时,就说:“去你那儿吧,你那儿是片点儿,不同于一般小学,事儿多,让他管点闲杂事,给你打个下手。”
老陈就答应了。老陈答应不是跟老魏有多好的交情,或是瞅老魏可怜,像个收容所似的收容了老魏,而是总校长提到了“片点儿”,说片点儿不同于一般小学。不一般就得有不一般的姿态,要是别人不要,老陈也不要,那不是自己把片点儿和一般小学等同起来了吗。所以,老陈要了老魏。老陈不但要了老魏,还念及老魏年龄大了,又当过一任校长,安排他当学校保管,管管学校小伙房,帮着老陈跑跑杂七杂八的事,也算给足了老魏面子。可谁知老魏这家伙碟子扎猛子不知深浅,他在老师面前白话说:“我虽说是‘一刀切’切下来了,但起码还算个储备校长,真要是有个闪腰岔气的,拿起来就上……新手真不行啊,临事真发蒙啊。”
这话让老陈听到了,就对老魏产生了想法。老陈就骂:“你老魏算个啥啊,自己半斤八两不知道,咋下来的还不知道?还‘储备校长’,什么叫储备校长?操,一碗不知半碗,二膘子……还‘闪腰岔气的拿起来就上’,什么叫‘闪腰岔气’?我突然死了?出车祸了?这不是咒我吗……”
老陈早想给老魏点颜色看看了,就是找不着错缝。这回的粉条事件,可谓天与之便。老陈背后跟人说:“让他卖粉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他长长记性。”
还说:“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也不知道马王爷三把神沙!”
这句话是老陈的口头禅。把马王爷“三只眼”改成了“三把神沙”,也不知有根据没有。老陈只要一发狠,就来这么一句。有根据没根据在其次,气势上要比“三只眼”强多了。
老陈这两天心情不错。老陈一心情不错就想喝点,于是就吩咐李树:“去弄只狗,大家伙吃一顿。”
以前,这事都是老魏去办,现在老魏忙着卖粉,老陈就支使李树。老陈爱喝酒,他跟人解释说:“我这人有个毛病,高兴时爱喝点,不高兴时也爱喝点。”
但老陈一天除了高兴就是不高兴,所以老陈天天得喝点。再一个,老陈是南半片的片长,经常做些上支下派的事。上边来人得喝,下边来人也得喝。老陈好喝,对下酒菜却不讲究,伙房里的残羹剩饭划拉划拉就能下酒。老陈有一句名言:有菜无酒,不如喂狗;有酒无菜,不算慢待。不管跟谁喝酒,没端盅,先把这句话撂到桌面上,一是自谦,二是堵人的嘴。老陈还有一样好处,不吃独食,讲究有饭同食,有酒同饮,有钱同花。因此,老陈在学校口碑不错。
老陈上午吩咐李树弄只狗,下午李树就把狗弄来了。是一只大黑狗,五六十斤的样子。狗被一根绳子拴住了脖子,瑟瑟地抖着。
宋凌凌说:“多可怜呢,谁家的,真舍得卖?”
李树说:“就我们下院那家子的,你别看它现在这样,原来可凶了。”
老陈说:“操,猪羊一刀菜,它下生就是干这个的……噢,狗也是,一样……李树,还是你整吧。”
以前弄个狗啊羊啥的,多数也都是老魏买,李树收拾。李树收拾不是他愿意收拾,或者是有瘾,不收拾难受,而是能够白得一张皮子。一张上等的羊皮或狗皮拿到供销社能够换回一双棉鞋,冬天,弄一把干草塞进去,多大雪都不怕。
狗是勒,不是杀。学校面南背北,东北角有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是男女厕所。李树把狗牵到这片树林里,瞅准一个树桠,右手一扬,绳头就扔过去了,左手顺势一接,右手往上一搭,一哈腰,狗就四爪腾空了。李树麻利地把绳子缠在另一棵树上,打个结,很悠闲地坐在一边抽烟。一边抽烟一边欣赏着狗的四只爪子上上下下打鼓似的乱弹一气。其间有两个女学生上厕所,走到半道被吓回去了。有几个男学生也想去厕所,看见吊着的狗,憋着一泡尿围过来看。李树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哪朝哪代忘了,有一个大将,大将叫啥也忘了,反正是正打仗,打着打着想撤兵。想撤兵又不能被敌人发现,大将就想个法,弄一只狗吊起来,狗腿下面放一面鼓,狗腿一弹,鼓就响,敌人还以为在进攻呢,其实人家趁这工夫早跑没影儿了。
有个学生纠正说:“听我爷也说过,但不是狗,是羊。”
李树愣了一下神:“是羊?……狗也一样,要不信你弄个鼓搁那儿,”李树用下巴指点着狗的屁股,“一样响。”
李树说完“一样响”的时候,狗也正好停止弹腿儿。
学生都笑了,说:“弄个鼓来也响不了了,死了,还响个屁。”
一个男学生想走过去解绳子,李树制止说:“慢着,狗不死利索千万不能放下来,万一缓过劲来,就咬人;要真让它咬一口就操蛋了,还得打狂犬疫苗。”
狗看样子是死利索了,舌头吐出半截,四爪软软地耷拉着。李树扔掉半截烟头,让两个学生帮忙拽着狗腿,他开始剥皮。皮还没剥完,两个学生就跑了,说是太臭。
晚餐在办公室吃的。三张办公桌对在一起,形成一个大餐桌。菜就以狗肉为主。不论盘不论碗,就用大盆子上。一盆子是传统吃法,手撕狗肉蘸盐花儿;另一盆子是干炒狗肉辣椒。
吃饭前,老陈有一段简短的演讲。老陈说:“都把酒倒上,我说两句,今天就差老魏没到,大家也都知道,老魏在卖粉……听说老魏自封一个‘储备校长’?其实,让他这个‘储备校长’去卖粉,不太合适,但不太合适也不行,家有家法,校有校规,是不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呢,是不是?不能谁都说着算,要是谁都说着算,那还不得乱套?今天我让老魏去卖粉,他肯定不乐意,有想法,没关系嘛,今天我让他这个‘储备校长’去卖粉,等啥时候他这个‘储备校长’不‘储备’了,他再让我去卖粉嘛,是不是?来,大家共同干一杯,我提议的,都得干,谁不干,我单独再跟他干一杯。”
大家都响应着:“干干,校长张罗的酒,都得干。”
这顿酒把老陈喝多了。老陈喝多了有个毛病,下急。老陈总共出去三次,三次都没去厕所,拐过墙角,就褪下裤子,冲着房山墙一通猛刺,声音挺大,估计屋里能听见。